高渐离压着琴弦的手一顿,他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忍不住问道,“你是?”
胡亥轻轻托着余子式的肩,把人扶到巷子墙壁角落,随即他起身看向高渐离。
高渐离轻轻眯了下眼,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衣少年微微仰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眸光森森。在高渐离的打量目光下,胡亥伸手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袖口,赤红色的云纹被卷上去,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
“呵。”高渐离低低笑了声,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他反手压上琴弦,十指向前一掠,激昂乐音一瞬间在小巷中响起,裹挟着无数的风刃强势而去,扫风荡雪。
眼见着风刃愈发逼近,胡亥从腰间解下白玉佩捏在掌心,近在眼前的风刃掀起他长发猎猎,少年抬手,碎成无数块的白玉佩从掌心甩出去,直接穿过了那些风刃琴声。
高渐离猛地一凛,黑色的少年穿过混乱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步伐不紧不慢却异常沉稳,他身后漫天白玉碎片如大雪纷纷。
“谁让你来杀他?”胡亥问得轻描淡写。
怀中木质的琴嗡嗡作响,高渐离指尖微微弯曲,瞥见那少年衣角复杂精致的纹章,他扬起眉,“王室中人?”
胡亥脚步不停,双手空无一物,他不喜欢用匕首刀剑杀人,他更喜欢双手穿过骨与肉的感觉,人的血很暖和,升再多的冬日炉火都无法比拟。思及此,他看着高渐离的眼神,越发诡异了起来。
高渐离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的兴奋,随着那一声声靠近的脚步愈发强烈,虽然少年的脸自始至终平静。
琴声在小巷中响起来,片刻后再次归于寂静,少年毫发无伤,高渐离瞧着他的脸,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古怪的少年。片刻后,他伸手拆下一根琴弦,细长的丝线在光线照射下晶莹剔透,他手指轻轻绕着丝线一头,看着胡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想一想,他已经许多年没像模像样地杀过一个人了。
胡亥忽然飞身上前,十指猛地朝高渐离手中的琴袭去。
高渐离眸光一动,手猛地张开,细长的琴弦凝聚了内力以极快的速度甩出,有如薄而透明的剑削过长空。胡亥侧过身避了一下,手却准确压中了那木质的琴。浩荡的内力一瞬间从掌心传到琴上,琴上仅剩的六根弦瞬间断了五根。绷裂的声音有如朽木折腰。
“谁让你来杀他?”胡亥的脸离年轻的剑客极近,近到高渐离能清楚看见他的一双眼。
高渐离忽然笑了一下,抱着残缺的琴猛地朝后退出去一大段距离,眼中骄狂丝毫不减,甚至愈发冷冽,他说:“小小年纪,这么重的戾气,还真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巷子了。”
胡亥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他朝着高渐离就飞身而去,骤然掀起的黑色衣角斩尽长风,他的手直指高渐离的心脏处,修长的指节在单薄阳光中显得愈发清秀如玉。
高渐离看着胡亥的脸,忽然抬起手,轻笑道:“当心啊。”
看见他动作的一瞬间胡亥的眼神猛地沉了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细长琴弦一头系着屋檐,另一头在浅笑着的剑卿手中,下一刻在胡亥的注视下,高渐离伸手轻轻将那琴弦甩了出去,迅速绕上了出墙许多的老树枝干上。
一道绷直的晶莹琴弦横亘在胡亥的身前,他身形越快,那弦越是锋利如刀。
胡亥猛地停下脚步,却不可避免地因为冲力朝着前面滑,紧绷的琴弦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挡,身形速度太快使得那琴弦瞬间割开了他的手臂,血立刻沁了出来晕湿了黑色衣袖。
他侧头看着自己的伤,然后猛地抬头,越过挂着血珠的琴弦看向那从容不迫站在原地的剑客,后者不咸不淡地问道:“受伤了?”
胡亥盯着他的脸,片刻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忽然展现在少年清秀的脸上,说不出的惊艳。
高渐离狠狠皱了一下眉,那少年见到血,似乎更兴奋了,连带着原本一双平静深邃的眼都隐隐发红,那样子看得他心中忽然一寒。杀了一辈子的人,他已经很难在杀人的过程中有这种感觉了。
胡亥朝着高渐离走过去,手臂上的血浸透了衣袖顺着袖口往下滴,他一手全是血,被激怒的少年慢条斯理地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谁派你来杀他?”他说着话,脸上的笑冷冷清清。
高渐离抱着木琴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瞧着那少年周身的气势良久,片刻后他终于松开了手,心中暗叹了一句,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罢了,这笔人头钱不好挣。高渐离抬眸对那少年道,“你们走吧。”
这杀人的事,就是得一鼓作气才痛快,他不是很想和这少年交手,因为这势必是场不痛快的打斗。高渐离作为一个江湖内封神许多年的刺客、一个丰誉载天下的剑卿,不是很喜欢这种耗费心力的死战。
随即他抱着琴就往后走,边走边试着把被胡亥震断的五根弦接上,这可是他去极北之地求得的熊罴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下一刻,他身后一道掌风直逼他脖颈而来,高渐离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他回身拿木琴挡了一下,片刻后龙吟声骤起,十方风声如鬼哭。
那木琴在胡亥掌下片片碎开,琴身中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刺着繁复的纹章,清光流转。高渐离伸手轻轻握着了那剑柄,白衣迎风展开。
太阿剑。
据说数十年前晋国出兵伐楚,一路打到楚国都城,亡国之际楚王拂剑叹道:“当以我血祭太阿。”
楚王一剑直指敌军,数道剑气凌空斩出,有如万军过境横扫沙场。那一战血流成河,晋国枪棋遍野,大败而归。太阿剑,威道之剑,真正缔造了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剑道神话。
年轻时便凭着杀人誉满天下的剑客一人单挑了叶家剑冢十四位老剑卿,从尸骨堆中抽出了太阿剑,埋于尸骨黄沙中数十年的名剑终于得以再见天日。彼时满手杀戮的剑客想到这剑和自己一样待在枯骨死人堆里数十年,都是相当一言难尽,这大半生都在杀人的剑客脱了血衣,以琴为鞘,长封太阿。
剑客临走前对着那叶家剑冢里冥顽不化的老剑卿开玩笑般道,不杀人了,想去当个琴师或者狗屠,过点阳春白雪的日子。
不曾想,人一入江湖,有些东西再厉害的剑也斩不断。
高渐离手执太阿剑指着胡亥,轻笑道:“喜欢什么不好偏喜欢杀人?年纪轻轻,学着当个好人不是挺好的。”
“然后在旁边看着你杀了他而无能为力?”胡亥负手而立,声音清冷。
高渐离盯着那少年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真是极为漂亮,无所畏惧。
良久,高渐离收了太阿剑,从地上拾起那几块木琴的碎片,转身离开。在转过街角的那一瞬间,他回头对胡亥道:“你要是提剑,怕是没有人敢杀人了。”留下这一句,高渐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街巷。
直到那袭白衣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胡亥才伸手将掌心的青玉碎片随意地抛了,他猛地回头看向那角落里的余子式。
“先生。”胡亥有些急地轻喊着,手扶着余子式的肩小心地将他的头放到手臂上,“先生?”
避免把血染到余子式身上,胡亥只是轻轻拿手扶着他,眼见着余子式这么久都没醒,胡亥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刚才他情急之下下手太重把人伤了吧?他想着忙伸手去揭开余子式的领口看了眼脖颈处,果然两道极重的淤青。
胡亥的眼猛地一沉,伸手压上余子式的手腕,感觉到并无什么异样,他的脸色才缓了些,紧接着有些发怔。看着余子式良久,他终于伸手替余子式轻轻拨了下头发,“先生,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很低沉,最后变成经久的沉默。
小巷子里很静,胡亥伸手将刚不小心沾到余子式袖子上的血迹擦干净,他擦得很慢,一点点将血迹擦得模糊直到极淡。终于,他捏着那袖子不动了,他看向余子式,良久他轻声说:“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先生。”
他极为清晰地记得自己说那句“还望先生不要插手了”时余子式一瞬间发怔的神色,那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不去,他没想过他会这么难过,他从未想过想让他失望或是难过。他原不该说那些话。
他知道余子式不喜欢自己的天资,原来的伪装只是在陌生人面前的自然反应,可这么些年过去,那竟是成了他的习惯。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与皇长子扶苏一起在学宫中读书学武,余子式看着扶苏射箭的赞赏目光让他觉得羡慕,所以他第一次赢了扶苏,回头看向余子式时那一刻余子式的目光他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越是随着年纪增长,他越是清楚的感觉到余子式对自己的期待其实就是平庸。不需要所谓过人的天赋,更不需要什么谋略手段,他只需要像个最普通的人一样碌碌无为就好。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想了近十年,他始终不能明白。
于是,他不习武,不学箭,不读书,不思进取。直到他的膳食里第一次出现不该有的东西,他宫里的人第一次往他的宫室里放不该有的东西,他第一次失足落水。他知道余子式在照拂着自己,只是很多事其实没法滴水不漏,于是他将那名貌美的宫女填了水池,如今她骨血养出的荷花已经开落了四五茬。
他真的想做一个很平庸的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可是他永远记得韩非死的时候,余子式浑身浴血的场景,那样子他此生难忘。
抱歉,先生,我真的没法做到你喜欢的样子。胡亥伸手,却没敢碰到余子式的脸,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余子式的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胡亥的手猛地僵住了,顿在空中一动不动,他连呼吸都滞住了。
很久之后,余子式依旧没有苏醒的样子,胡亥收回手,定定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他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额头,那一瞬间不可自已的战栗让他浑身发冷。
……
金碧辉煌的宫室,甜腻的熏香,红烛昏罗帐。穿着黑色宫服的圆脸少女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宫女,半晌她冷笑道:“听说你受伤了?伤得挺重吧。”
小罗抬头看向那黑衣的尊贵少女,忙恭敬道:“公主殿下,奴婢这么做全是为了殿下你啊。”
“为了我?”华庭笑得愈发阴冷了,“你这么多天躲在胡亥的宫室里,我倒是觉得你是把我给忘了。”
“殿下,胡亥不喜生人,奴婢为求他的心软使得自己能留下,这才许多天没出来见公主殿下啊。”
华庭伸手不耐烦地扯了下自己的袖子,“什么都是黑色的,真不知道这颜色到底哪里好,什么水为黑德,竟是些没用的话。”
小罗似乎很习惯华庭的性子,一点都没有对华庭忽然转换话题觉得诧异或者反应不及,她立刻说:“黑色尊贵,正好衬公主殿下的高贵,公主与大公子殿下站在一起两袭黑衣那真是尊贵无匹。”
华庭瞬间弯了眉,“兄长自然是最尊贵的。”她低头理了下自己的袖子,心情颇为不错的拍了下自己的黑色宫服,她看着小罗那身大红色宫装眼中的不悦也减了些,她嘲弄地笑道:“胡亥瞧着还挺喜欢你的,这赤色衣裳也不是谁都能穿的,他对你算是上心了。”
小罗把头低得更下了,全然看不出一丝轻浮与不尊敬,“这衣裳奴婢自然是配不上的,这都是殿下你给的恩赐,奴婢绝不敢有越矩的念头。”
“也是,没有本宫你哪里有今天?”华庭拿脚将小罗的下巴挑起来,颇为挑剔地看了会儿,“这张脸倒是真不错,我一眼就觉得你这种身份当配胡亥那种人,本宫果然没看错,他也就配得上你这种人了。”
“殿下说的是。”
“这么久过去,也就你说话我觉得还能听。”华庭明显心情不错了许多,她早已屏退了宫人,此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脚踹了下小罗,“对了,父王前两天送了两件黑色宫装给我,我明日有场宫宴,你给我挑挑哪一件我穿着好看。”她指了指帷帐外面,“去,给本宫拿过来。”
“是。”小罗立刻麻利地爬起来丝毫不敢犹豫地给华庭去拿衣裳。不到片刻,小罗就用木质托盘托着两件衣裳过来了。
华庭抬了抬下巴,兴致颇为不错道:“你觉得哪件比较好看?我明日要穿,你仔细着挑。”
小罗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两件衣服拿起来看了看,认真地比较了一番,时间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华庭觉得她有用心在选,同时又没失去耐心的那点上,她将其中一件黑色的宫装递上去,“回公主殿下,两件都是极衬殿下的气质,一件尊贵无比一件秀气精致,陛下对公主真是极为用心。只是既为宫宴,当然是尊贵为好,彼时坐在席上端庄大方更是与大公子殿下合衬,让这些底下人都看什么叫王族威仪。”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华庭伸手接过那件宫装比了比,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你这人虽说身份卑贱,眼光倒是不错。”
“奴婢哪来的什么眼光,是殿下本就风姿尊贵过人,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哪关奴婢的眼光什么事。”
“你说话倒是和从前一样,我宫里也就你说话能听了。”华庭抱着那衣服看个不停,似乎在想着自己明日晚宴的样子,她随口道:“还是得让你早点回来,这些天没了你我倒是有些不适应。”
小罗低着头,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她忙惊喜道:“殿下,奴婢也想早日回来伺候你啊,这在别人宫里仍是心心念念想着殿下,只盼早日回来。”
华庭冷冷哼了一声,“想回来?你一个奴婢宫女,本宫没说你能回来,你就是跪着爬回来我也给你拖回去。”她伸手将那宫装忽然捏紧了,“胡亥最近怎么样了?你与他处了这么久,当是知道些什么了吧?”
小罗立刻露出一个畏缩的表情,抿唇像是有些害怕般道:“公主所料不差,那胡亥果然是肖想着大公子的位置,奴婢还瞧见他对大公子的车撵露出那种……奴婢觉得真是吓人,若不是因为大公子身旁有宫人,我还真以为胡亥想杀了大公子呢。”
华庭猛地拍了下榻,“他敢?”她怒道:“我就说他心中定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兄长的位置,兄长心中仁爱,不知道他豺狼之心,本宫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当真是仗着父王的宠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介掖庭罪人之子,真不知道父王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骑射诗书没有一样比得上兄长,简直是废人一个,我若是父王早就想将这种人拖去填井了!”
“殿下别生气,这为了一个废人气坏了自己可就不值了。”小罗忙道,“殿下放心,大公子殿下战功赫赫,又是极得人心,胡亥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定不能威胁他的位置,否则真是上天无眼。”
华庭却是愈发怒不可遏了,“上天还真是无眼了,兄长声名才德俱是诸公子中第一,父王他却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偏偏就是对胡亥那废物一天到晚关心有加,连排宫宴位置都是他在我前头!我母堂堂冯家嫡女,我居然要坐在一个罪妇之子后面?若不是兄长实在是声名太盛,父王真说不定让胡亥那废物替了他的位置。若不是如此,为何父王这么些年都未曾册立太子?说不定是真存了扶那废物上位的心思!”
小罗顿时惊恐道:“殿下,真是如此,那殿下你定要帮帮扶苏殿下啊,这不能让一个亡国罪妇之子替了大公子的位置啊。”
“自然,有我在。谁都别想肖想我兄长的位置!”华庭冷笑道,“你放心,这天下正统之位,一定是我兄长的。他才是真正的秦王陛下,其他人谁都不配!父王与兄长看不清那废物的野心,我华庭却是心里明镜似的。”
“这可全靠殿下你了啊。”小罗像是用看着最后的希望一般看着华庭,忙低头行礼。
“起来,本宫不是已经在做打算了吗?不然派你去做什么?”华庭自得地笑了笑,“都说胡亥那废物不近女色,我偏不信,这装什么君子都还是掖庭出来的废物。”
“是,殿下当真是聪明,如此奴婢就能待在胡亥宫里替殿下监视这胡亥的一举一动,殿下放心,若是有丝毫异动定会还报殿下你。”小罗极为坚定道。
“也算你机灵,本宫没瞧错人。”华庭颇为赞赏地看了眼小罗,“你记得,但凡有一丝异样,你定要回来告诉本宫,若是他真敢起什么不正当的心思想做些什么事儿,本宫也不会念及同宗兄妹之情,即便是兄长与父王不同意,我也要将他杀之后快。”
“殿下真是陛下血脉,这一生的铁血大秦英气,真是像极了陛下。”小罗衷心赞叹道。
“那是自然。”华庭抱着那件黑色宫装,扬眉笑道,“行了,你走吧,离开太久怕是会被怀疑,虽说胡亥那废物也怕是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本公主做事从来谨慎,他身边那个什么什么符玺监事赵高倒是听上去挺厉害的,可别让他怀疑了。”
“是,公主殿下果然谋略无双。奴婢这就回去,奴婢告退。”说着小罗还甚是不舍地看了眼华庭。
“行了行了,下去。”华庭抱着那件宫装又仔细地在身上比了比,没再多看一眼小罗。
小罗低腰退了出去。她往外走,一直走出去很远她才褪下恭敬,冷笑不止,良久她薄唇轻启吐出冷冷两个字。
“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