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年前的事情,早已淹没在历史往昔里,再难追寻。
玄灵子并未告诉洛渐清太多事情,但是仅仅就是那惨死的化神期修士的人数,便让洛渐清心中一寒,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不可探知的秘密。
如今天地间的灵气并不如万年前那般浓郁,所以高阶修士的人数比当时少了许多。那些曾经顶尖世间的修士放到如今,恐怕也不一定比洛渐清天赋高,可他们毕竟是化神期大能啊,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无数。
当然,有些东西连玄灵子都是不知道的。
墨家嫡系的墨道血脉,这个玄灵子都从未听过。但是他想了想,却道:“你是说,你那生死好友身上可能觉醒了墨道血脉?其余为师并不知晓,但是以你那好友的灵力波动来看,并不像是身怀血脉之人。”
洛渐清问道:“那墨秋又不是滥杀无辜的魔修,怎么会修炼如此快?”
玄灵子微愣,片刻后说道:“世上……总有奇人异事?”
洛渐清扑哧一笑,第一次觉得自家师父竟然能如此可爱。
师徒俩又说了会儿,经不住洛渐清的恳求,玄灵子带洛渐清悄悄来到了玉霄峰后的一处禁地。小时候洛渐清曾经到这里玩耍过,差点就进了禁地,结果被玄灵子惩罚一天不许吃饭。那时候他还没辟谷,饿得肚子直叫,玄灵子听了几个时辰,子时一过,就扔给洛渐清两个馒头。
想到此事,洛渐清便更觉得自家师父面冷心热,就是不会表达。
他跟着玄灵子进了禁地,由玄灵子引路,以奇门八卦之法左右游走。大约走了一刻钟时间,玄灵子眉头微蹙,转身看向洛渐清,问道:“接下来这一段的阵法实在太过复杂,又需要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否则就会触发阵法。渐清……为师抱着你走?”
洛渐清闻言一怔,他脸色古怪地想了会儿,道:“不如像小时候一样?”
玄灵子思索片刻,最后点头,弯腰让洛渐清上来。
洛渐清动作熟练地爬了上去,此刻他的身形已经不比玄灵子矮上多少,然而趴在这个人的背上,他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四十多年前,他就是最喜欢趴在这个人的背上,沉沉睡去。
玄灵子每日对他的要求太高,比如挥剑一千遍,比如徒手劈石一百块。洛渐清自小好强,就算疲惫至极也绝对不肯说出来,于是每天都完成这些恐怖的任务,然后累死地瘫倒下去。
玄灵子一开始还让他自己起来,回竹屋休息吃饭。但洛渐清后来有次实在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玄灵子无奈,只得将他背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竹屋前,轻轻放下。
自那以后,玄灵子偶尔便会背着自家徒儿回家。
四十年前如此,四十年后亦是如此。
洛渐清将脸庞埋在玄灵子的发间,双臂紧紧围在他的身前,将整个人的重量放了上去。玄灵子背着洛渐清就好像背着一根羽毛似的,他身形如魅,快速地穿梭在阵法当中,不过片刻就穿越了这一片竹林阵法,进入了一处山洞。
玄灵子低声道:“下来吧,渐清。”
回应他的是洛渐清低低的笑声。
玄灵子诧异地转首,还未开口,嘴唇便被洛渐清轻轻擦了过去。
白皙脸庞轰然全红,玄灵子一把将洛渐清扔了下去,后者踉跄两步,赶紧站稳,又跑上前来,说道:“师父,你怎么还是老脸红?刚才不过是一不小心擦到了而已,我们又不是没有做过更加出格的事情。”
闻言,这下子玄灵子脸庞通红,红得快要滴血。他想要指责自家孟浪的徒儿,但是又顾及洛渐清刚刚经历生死,舍不得责怪,于是只得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在心中埋怨自己:当初到底是哪里教导出错了,渐清怎么会如此……如此大胆!
玄灵子开始在心底不断反思,两人再往山洞里走了一段路,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个宽敞广阔的石室,一眼望去,至少有百丈长宽。洛渐清从来不知道,在玉霄峰上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石室呈圆形,一条弧形河流将中间包裹起来,不用走过去细看,光是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洛渐清便立刻认出来:“这些竟然是五品流玉浆?!”
流玉浆,五品灵药,若是放入丹炉中,有六成可能性提高丹药品阶。
这么多的流玉浆,竟然形成了一条河!这是有多么奢侈啊,这流玉浆放到外界,一滴都值一百灵石!可是在这石室里,竟然直接让流玉浆流成一条河,上面别无他物,只有九朵青色莲花。
这九朵莲花看上去蔫蔫的,并不多么鲜活。花瓣只是勉强地开着,似乎随时都能败落,但却被那流玉浆长河不断滋润,阻止它的败落。
洛渐清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没等他多想,玄灵子便拉着他的手,飞身穿过这条河,来到了中央的圆形石台。当洛渐清进入时,明显感觉到了一阵阻力,但是他体内的《九夺天录》却无声自转,散发着阵阵气息,令洛渐清进入其中。
玄灵子说道:“你修炼《九莲本心录》,自然可以直接进入这个九莲大阵。”
洛渐清心中有些紧张,对那神秘的《九夺天录》更是在意几分。
玄灵子拉着洛渐清走到石台中央的凸起处,那里只有一盏几乎灭了的灯。这盏灯是用太华山独有的本命宝玉制成的,就算过了三万年,莲花似的灯身也光滑圆润,除了一道几乎要将灯打碎的沟壑般的裂口外,仿佛崭新。
灯芯处的火光早已熄灭,但是再仔细看,却有一两点火星在悄悄地亮着。
望着这盏灯,洛渐清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玄灵子,玄灵子便对他颔首,道:“这便是九莲师祖的本命灯。自三万年前九莲师祖失踪后,这盏灯便一直放在玉霄峰禁地,由每一任的玉霄峰峰主流传下去。”
听到玉清子尊者说“九莲尊者的本命灯没灭”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望着这盏灯,洛渐清渐渐出了神,忽然他的脑海了响起了一道声音,洛渐清犹豫片刻,对玄灵子说道:“师父,当初为你疗伤的九品神丹据说便是由九莲师祖炼成的。那丹灵此刻想出来看一看这盏灯,可以吗?”
玄灵子颔首。
洛渐清立刻将青君放了出来。
青君出来时,流玉浆上的九朵青莲立刻绽放出万千光束,直直地刺向他,声势逼人。玄灵子一个拂袖,那些攻击便被挡开,青君的气息也被隐匿。
清雅俊秀的儒生望着眼前的这盏灯,脸色渐渐发白,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向这盏灯。洛渐清本想阻止,但是那盏灯外层的结界却默许了青君的进入,修长削瘦的手指细细地描摹着灯上的莲花纹路,抚摸着每一寸灯身,最后停留在灯上那一道沟壑裂口处。
青君看了许久,转过身,拱手行礼:“多谢你,洛渐清。”
洛渐清赧然道:“我最后也没帮你寻到你所等的人。”
青君却云淡风轻地笑了:“他是我的主人,我早该知道,既然已经等了三万年,又怎么可能轻易等到。今日能够见到主人的本命灯,已然令我欣喜。我愿化作灯芯,日日夜夜点燃这盏灯。”
闻言,洛渐清震惊道:“青君,你可知你若化作灯芯,从此以后便要被修真者的本命灵火时时刻刻炙烤。虽说九莲师祖的本命灯已经近乎全灭,但是……”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若无人愿意为这盏灯再续命,或许再过百年,它便会真正熄灭。”青君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师徒二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玄灵子身上,说着一句古怪的话:“或许这便是命运,玉霄峰峰主的宿命以后便交到我身上吧。九莲青墨丹,倾尽一世,也要将这盏灯重新点燃。”
玄灵子闻言微愣,道:“你可知道,就算点燃,也不意味着九莲师祖便活过来了。”
青君颔首:“我知道。”
玄灵子神色微凛,洛渐清却仍旧坚持着说道:“这是太华山的本命灯,你身为丹药,若是真的化为灯芯,以后或许永远无法恢复自由身,要被这盏灯限制了!青君,你不要意气用事,这是生生世世的事情……”
俊秀雅致的儒生闻言一笑,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那紧张焦急的青衣修士。
青君只是笑着,却让洛渐清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哑然地张唇,又慢慢闭上。
许久后,青君柔声道:“那一日,身为九品丹灵我未曾逃去,便是因为我从未想过,世上竟然会有那么出色的修士。我十日未逃,如今又怎会逃离。他是我的主人,他名为九莲,我的名字上冠着他与那个人的名字。九莲青墨丹,既然救不了墨青,那又怎可离九莲而去。”
洛渐清嘴唇翕动,玄灵子却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沉默地望着眼前一身儒袍的九品丹药,只见后者弯腰行了一个大礼,再起身时,便是满面笑意:“今日一别,恐日后再无可能相见。不如为你们拂奏一曲,算是给这段相识之缘一个结局。”
话音落下,青君拂起大袖,一把古木琴便出现在他的身前。他席地而坐,将这木琴随意地放在双膝上,温柔地抚弄着琴身,最终叹息一声,开始抚琴。
琴声缠绵,掷地有声。高昂时如仙鹤长鸣,低转时如黄鹂低语,声声真切直指本心,句句问情却无结局。
青君的手指极为漂亮,揉按琴弦时,便如白玉般通透。他轻轻地弹着,琴音并不多么悲伤,但洛渐清却觉得心中沉重。
洛渐清的修为在这一句句的琴音中,有点巩固增长的意思。阵阵丹香顺着琴声传递出来,滋润着洛渐清和玄灵子,令前者境界巩固,也治愈着后者隐藏在身体里的伤势。
流玉浆长河上,九朵青莲也渐渐被滋润了许多。
这曲子如同情人的低声叙说,当高|潮来临时,一切豁然变化。生死相隔不算天堑,真正的天堑是,我知你心中从未有我,我却愿为你等待三万年,等待你回来,从此为你化为灯芯,点燃一盏永世无望再燃烧起来的青莲玉灯。
“啪嗒——”
一滴泪落在了木琴上,青君仍旧认真地弹奏着。
当这一曲结束时,他早已泪流满面,眼眶通红,但仍旧笑着,对洛渐清温和地说道:“刚才那一曲是我主人万年前,经常弹奏的曲子。他与那墨家家主是生死好友,见好友死去实在心痛难忍,于是作出此曲。此曲没有名字,若你们愿意,可以为它取名。”
青君站起身,双手将这把琴捧到了洛渐清面前:“这是我两万年前,用南海椿木制成的一把琴。若你喜欢,可以随时弹奏。只是我化为灯芯后,恐怕再也无法弹奏它了。”
朴素无华的古琴轻轻一震,青君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仍旧将这把古琴送上。
洛渐清接过古琴,哑着嗓子道:“青君!”
青君望他一笑,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一抹青色的光芒便飞入洛渐清的眉间,令他的青色莲花剑纹更为明亮。下一刻,再无任何言语,青君化为一道青光,瞬间飞入了那盏青莲玉灯中。
轰!
庞大如山的灵力倏地释放,一股股馥郁深沉的丹香在这小小的石室里弥漫开来。丹香所过之处,萎缩的青莲慢慢被滋润,似乎有了一线生机。而那石室中央的本命灯更是猛然释放出一道光芒,火星变得更为耀眼,却仍旧无法点燃。
在那玉灯的中央,是一段翠青色的灯芯。
灯芯如玉,散发磅礴威压,仿佛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这灯芯上燃烧着,灯芯主动释放出灵力,以身化火,努力点燃这盏灯。然而就算这样,灯芯下方的两点火星只是稍微亮了一些,别无其他反应。
永生永世地点燃玉灯,从此自愿为灯芯,受尽灵火炙烤,再无自由身!
洛渐清捧着那把琴,离开了这处石室。他并未想到,今天这一次见面,竟然是自己与青君的永别。此刻他一闭眼,还能想起当日在那万兽岭中,他听到的那些话。
说话的丹药清雅从容,如温润朴净的儒生,娓娓道来。
『何为化形,何为原形?』
『何必心生贪恋,妄图夺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你并非我所等之人。』
好一句你并非我所等之人,而如今,他却是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