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七月底, 桓冲率大军由水路进发, 先下汝阴,再攻新蔡。
汝阴之战, 桓冲指挥若定, 刘牢之一马当先, 摧枯拉朽一般,拿下汝阴郡城。
大军在汝水登岸,却是遇上严阵以待的新蔡守军。
秦军以骑兵为主,更擅陆战。
桓汉军队水陆并举, 武车上岸, 挡住飞来的箭矢。
船上架有床-弩,每次放弦, 都有巨声呼啸而过。且有遇火既燃,可发爆响之物, 让秦军“大开眼界”。
逢战, 武车挡板升起,船头张开巨-弩,投石器抛出断木, 中间夹杂着漆黑的陶罐。
罐口藏有火信, 落在秦军阵前,接连炸-响, 腾起一阵黑烟。
爆响一声接着一声, 黑烟连接成片, 秦军再是勇猛,无惧生死,奈何阵前惊马,出现瞬间的混乱。
汉军抓准时机,以步卒列阵,跳荡兵为先,左右武车相护,呐喊着冲向秦军。
值得一提的是,汉军阵中少去部分竹枪,多出长过六尺、一头楔满木-刺的木-棍。乍一看,活似加长版的狼牙棒。
冲阵时,步卒压低身形,木棍横扫。马腿凡被扫到,俱应声而断。
新蔡太守出身西河,久经沙场,见此情形,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即令人击鼓换阵,秦兵让开阵前,放汉兵冲入。
战场被浓烟笼罩。
鼓声中,失去战马的秦兵集结起来,同汉兵步战。
双方绞杀在一起,难分彼此。为免误伤,箭矢变得稀疏,汉军的武车和床-弩再发挥不出更大作用。
“杀!”
计策生效,新蔡太守跃身上马,手持一杆马槊,冲向阵中汉军。
见太守临战,秦兵顿时精神大振。牢牢牵制阵中汉军,重新组织起骑兵,猛攻较为薄弱的汉军-右-翼。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战斗之初,汉军占尽优势。新蔡太守凭借战场经验,以个人勇武,硬生生扭转不利,率不足八千的守军,和几万汉军战得旗鼓相当。
“击鼓。”
桓冲立于大纛之下,举千力镜观望,发现新蔡太守所在,当即给部将下令。
鼓声变换,汉军的攻势愈发猛烈。
新蔡太守左冲右杀,迎面遇上刘牢之,马槊和长-枪猛烈-撞-击,当当数声,火花四溅,可谓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郡城方向突然升起一股浓烟。
紧接着,有喊杀声从身后出现。
新蔡太守顿时大惊,被刘牢之抓住机会,一枪挑飞马槊,扫落马下。
“禀大都督,郡城已下!”
一员武将飞驰而来,向桓冲禀报战况。
来者银甲银枪,面容俊朗,英姿勃发。
不是旁人,正是笛声江左第一的桓伊!
桓容初见这位族兄,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哪里想到,这位性情谦逊、气质儒雅的桓叔夏,实是少有武才。刚刚及冠就为大司马参军,更曾随大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
战前,桓冲命刘牢之阵前迎敌,西中郎将桓伊和辅国将军谢琰在他处上岸,绕过出战的守军,奔袭郡城。
新蔡太守本欲将汉军拦于河上,哪里料到,自己领兵出战,恰恰落入汉军圈套。
大半兵力被牵制,郡城转瞬被下。
城内守军拼死鏖战,终抵挡不住汉军猛烈攻势。兼城内有人响应,于战事最激烈时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内,本就陷入困境的守军登时大乱。
主簿和主记室亲上城头,门下贼曹及议生等率青壮力战,仍挡不住如潮水般的汉军。
城门被破,汉军不断涌入。
守军逐渐力竭,一个接一个倒下。
新蔡主簿浑身染血,身边部曲十不存一。遇桓伊登上城头,劝其投向桓汉,仅是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大骂汉军,也没有悲哭国运。
“素闻桓汉天子仁德,爱惜百姓。两国交战,百姓无辜,万请将军怜惜苍生,莫要行-屠-城之举。”
得桓伊允诺,主簿放下长刀,整肃衣冠,面长安方向而拜。
“我乃秦臣,历代先祖皆效忠于秦氏。今食君禄,不能守城退敌,有负君王所托,唯一死以谢厚恩。”
“望将军信守承诺!”
话落,主簿飞身跃下城头,摔落于城门前,当场气绝身亡。
“收敛义士,厚葬。”
主簿自尽,主记室战死,门下贼曹落马被缚。
议生见事不可为,得桓伊允诺不伤百姓,不对守军秋后算账,命守军和青壮放下武器,随后横刀颈前,自刎而死。
战后清点,新蔡共有职吏五十人,散吏十三人,除十余被俘愿降,多数为秦尽忠。战死者超过三十,余下皆自尽而亡。
性情之勇烈,实令人敬佩。
新蔡郡城已失,五千守军陷入汉军包围,孤立无援。
战斗持续到傍晚,新蔡太守被斩断一臂,死于阵中。守军耗尽气力,抵抗再不成气候。
夜-色--降临,船头岸边亮起成片火把。
五千秦兵仅剩不足两千。
桓冲下令停止进攻,以谋士至阵前劝降。
新蔡太守已亡,三名幢主尽皆战死。一名肩膀带伤的参军被扶到阵前,沙哑道:“桓大都督可能允诺不伤百姓,留一干将士性命?”
谋士高声道:“官家仁德,大都督亦非-嗜-杀之人。两国交战,百姓无辜。足下尽可放心。”
火光照亮河岸,河中停泊的大船仿佛一只只巨兽,愈发显得骇人。
参军转过头,看向身后将士,心知只要自己不点头,这一千多人都会死战到底。
然而……
苦笑一声,参军推开搀扶自己的队主,解下发冠,佩剑平举身前,沧然道:“仆愿降。唯请将军遵守承诺。”
战场上一片寂静,战鼓声、喊杀声尽数消散。
唯有夜风席卷而过,带起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火-药味道,同战死的英魂一起,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战死将士皆钉棺埋葬。伤者诊治,不可轻慢。”
“将兵入城之后不许滋事,不许侵扰百姓,违者军法处置!”
“闻新蔡缺粮,查点场内粮铺。如情况属时,天明于城前架锅煮粥,派快船往汝南调人调粮。”
桓冲彻夜未眠,同麾下商议接掌郡城之事。并决定,待淮南粮到再兵发襄城。
经汝阴、新蔡两场大战,大军需要修整。正好在新蔡停留几日,期间派人往建康送回战报。
夜色渐深,船舱里灯火通明。
郡城内,汉军取代秦军巡视城头,严守城门。被俘的守军和青壮暂移至城外,和出战的秦军看管在一处。
新蔡百姓皆是关门闭户,整夜不敢合眼,唯恐有汉军突然破门而入。
提心吊胆一夜,直至天明,众人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有胆大的推开窗,发现有眼熟的散吏结伴而行,都是手提铜锣,一边用木槌敲击,一边大声道:“桓大都督下令,今日城外施粥!”
“汉天子仁德,不伤百姓!”
散吏一路走,一路高声说话,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停下,一人继续敲锣,一人召集开窗的众人,高声道:“战事已毕,新蔡归入桓汉。”
“桓汉天子仁德,诸位也都晓得。”
“桓大都督自然要遵守旨意。”
“再者说,大家都是汉室,自不会有屠-城灭族之事,家中有男丁从军的也是一样。诸位父老尽可安心。”
“今岁粮食歉收,粮价又高,我知诸位家中都少谷麦,一日两餐都是粥水,青壮也未必能吃饱。”
“城外正在熬粥,家家户户都可去领!”
散吏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几分粗糙。
偏偏是这种语言最能让人相信。
如果按照朝廷官文的样式张贴告示,城内众人未必会明白,反而会心生疑虑,对即将接手此地的桓汉官员很是不利。
桓冲麾下战事顺利,发兵彭城的谢玄和郗融却遇上麻烦。
彭城曾为秦璟驻地,此后为秦玦驻守,城内将兵各个精悍。百姓亦能开弓射箭,上马作战。
自漠南战事结束,秦玦即带兵返回彭城。随着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彭城的防守愈发严密。
秦玦上表秦璟,请征当地青壮。得到许可之后,迅速张贴告示,陆续有州内青壮应征,分发皮甲兵器,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事。
增补兵源之外,秦玦下令加固彭城、下邳及沛郡三地城防。
如汉军来攻,三地可如犄角之势,互相支应,共为防御。
谢玄和郗融率北府军由陆上进攻,很快被秦军斥候发现。秦玦严令部将不许出战,牢牢守住城池,牵制汉军兵力。
同时,派人给豫州的秦玸送信,严守颍川,预防汉军声东击西。
交战之初,双方就陷入拉锯。
秦军占据地利,汉军则有兵力优势。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并州刺使投汉,本欲带兵南下,对彭城两面夹击。不料想,冀州刺使突然发兵,声称要讨逆。
随着战事进行,并州刺使渐渐发现,冀州刺使未必如表面上忠于长安,背后或许另有盘算。只是战况激烈,彼此胶着,一时之间猜不出对方真意,唯有压下莫名的念头,集中全力应战。
从七月底到九月初,随着汉军北上,秦国境内的并州、冀州以及荆、豫、徐三州先后燃起战火。
战事不断加剧,凡军队交锋之地,百姓要么从军,要么拖家带口南逃。尤其是战事最激烈的徐州,近乎乱成一锅粥。
与此同时,秦国的军队攻入汉中,同桓石秀和桓石民率领的汉军交锋。
秦玖驻于朔方城,提防有贼寇趁机南下。
秦玓受封大都督,领兵攻襄阳。
一年之前,这里曾是两国天子的会盟之地。现如今,整座襄阳城被大军包围,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
桓石秀身披铠甲,亲自出战。
秦玓没料到,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守城的将领竟会当面迎战。
双方甫一交锋,秦军就发现不对。
汉军列出战阵,貌似声威赫赫,实则却不堪一击,触之即溃。跳荡兵还能战上两合,队主以上完全是虚晃一枪,掉头就跑。
秦军上下都点懵。
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追还是不追?
眼见汉军就要跑没影,秦玓浓眉紧蹙,为防其中诈,下令暂时收兵。
第一日的战斗,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
众将回到营盘,坐于帅帐之内,齐齐望向大都督,都不太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梁州刺使素有英名,其智非凡。此间必定有诈,不可不防!”一名参军出言。
参军所言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然而,对于桓石秀的目的,众人却是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讨论到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像样结果。
秦玓转向随大军出征的张廉,道:“伯考可有计较?”
张廉思量一番,道:“仆以为,此事有两种可能。”
“伯考快讲!”
“其一,梁州兵力不足,对方故布疑阵,实为拖延战事,等待援军。”
此言一出,有不少将领点头。
“其二,是在他处设下埋伏,引我军前去。”
对于这种说法,仅有少数人表示赞同。
原因很简单,襄阳城被秦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适合设置伏兵。
费尽力气,秦军根本不入圈套,岂不是百忙一场?
以桓石秀的头脑,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听过张廉的分析,帐中又陷入沉默。
最后,秦玓采纳张廉的建议,派出大批斥候,搜索襄阳城附近,凡是稍有可能的设伏地点,都要严查几回。
仰赖秦军兵多将广,声势浩大。
桓石秀从最初就收缩兵力,只要不过襄阳城,秦军斥候几乎畅行无阻。
秦军定计,翌日休兵,计划夜袭襄阳。
不承想,桓石秀竟再次出城邀战。见秦军大营前高挂免战牌,直接派人到营前叫骂。等到秦军出营列阵,骂得正欢的士卒立即收声,掉头就跑。
一切仿佛昨日重演,两军摆开阵势,秦军冲锋,汉军就跑,压根不同对方接战。
有秦军将领追到城下,兜头就是一阵箭雨,偏偏没什么准头,连点皮都没擦破。
“战”后收兵,众将再次沉默。
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是夜,秦军按计划夜袭。
汉军似早有预料,城头火把邻里,城四周的遍设拒马,每隔二十步就立下火把。
整座襄阳城被灯火包围,城墙都像在发光。
秦军傻眼。
衔在口中的软木登时掉落。
这还怎么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