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又有句云:钱能通神。
且按下万阁老的盘算不表,单说他听了幕僚的建议之后,认同了他的判断,以为专业的事确实应当专业的人去做。他手底下虽也养了些鸡鸣狗盗的人才,但论渗透打探的能力,和皇家御用精里选精的锦衣卫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别的不说,锦衣卫无处不在,在南北镇抚司两大衙门之下,是遍布全国的上至庙堂下至乡野的一整张巨型情报网,堪称无孔不入,诱哄叶明光的那个伙计要是锦衣卫中的一员——锦衣卫并非只有穿锦衣挎飞鱼刀的风风光光的那些人,事实上有这个权利招摇的是少数,更多的是隐于市井之间,连他的邻居都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知道隔壁还住了这么个可怕探子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负责诱哄叶明光的若是锦衣卫,绝不可能把这么一件小事还办砸了,这会儿,他想知道的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阁老同意,那在下便去办了。”
但没有办成。
这一回,能买通神鬼的银钱居然都似乎派不上用场了。
幕僚十分惭愧,详细禀报道:“不管在下如何劝说,那位指挥使总是摇头不应,在下再三追问,他方道,若在之前,他很愿意为阁老效劳,但如今苏家小子已入东宫侍读,要办他,一个弄不好可能上达天听,他实不敢冒这个风险,请阁老见谅。”
万阁老脸沉似水。
幕僚一时未敢多言,但他心里清楚:这桩事是锦衣卫在查忠安伯府案时带出来的,锦衣卫经过清洗之后,现阶段的上层与苏长越已无仇怨,所以还费力气挖他的家眷旧事,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万阁老。
苏长越若和当年蒙难的其他四家后人一样,泯然乡里,出不了头也就罢了,但他如此快地杀了回来,以其锐气能为,不可能忘却父仇,有机会一定会同万阁老作对,而万阁老早早晚晚,一定会需要对付他。
锦衣卫查探此事就是为了待价而沽,找一个恰当的时候卖给万阁老。
这件事在前阵子为万阁老所知时,已经办了半截,消息是有的,前后大致经过也对上了,但缺了最关键的证据一环,锦衣卫倒不是不想毕其全功,查个清清楚楚,把价再往上抬一抬。只是没想到苏长越不但出头,还出得太快了,上一刻还老老实实窝在翰林院里修实录,连个名都挂不上,只是打下手,下一刻就相机而动,似乎只是一眼没看着,已经不能随意动他了。
有时候,官职无非大小,而在位置。苏长越加上了东宫侍读的衔,据说还是太子亲自求来的,太子性敏而多疑,上一批锦衣卫高层的血还未干透,负责忠安伯府案的这位指挥使可不想步其后尘,捞点外快可以,冒太大的风险就不值得了。
至于还有另一层更深层的干系,幕僚就想都不怎么敢想了:苏长越才近太子身边,说到底,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假使先帝在日,锦衣卫根本不惧伸这个手继续同万阁老合作,而日月改换后,锦衣卫龟缩不出,不想招惹太子的同时,何尝不是对万阁老的看轻,不信任他如今的实力权势。
论起领会圣意的本领,除了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着的内官外,就数锦衣卫了,锦衣卫的这个风向,其实,也就等于宣告了不看好万阁老,认为他在走下坡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阁老的颓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各方面显露了出来,就算他靠着力挺晋王在皇帝那里又捞回了点印象分,但仍旧不足以扼制住这股势头,以逢迎圣意而起家的人,一旦失去了这份圣意,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作为万阁老的幕僚,他如何不生心惊,再不敢往更深处想。
“离了张屠户,老夫还就得吃带毛猪不成!”
万阁老连家乡的俚语都带了出来,可见气得狠了,他咬着牙:“锦衣卫不愿伸手,不必再和他们啰嗦,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高家那个媳妇不就可以做个见证,锦衣卫那边拿根钗子都能从她嘴里掏出话来,可见好收买得很。再有,叶家当年从河南出来,是有几个使唤人跟着的,一个叫玉兰的,锦衣卫已经问过,木木呆呆,说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太不机灵,便找了她来作伪恐怕也容易露馅,便罢了;还有个他家小子的奶娘,可惜叫卖了,后来又转了手,难以找到;另外还有个丫头,据说是卖与了哪里的客商为妾,这样人应当稳当些,不会叫轻易转卖,她在张家同那奶娘一样是犯了事才被卖了,多半是个心眼活套不老实的,你就盯着这条线往下追,只要追到这个买家,事就算成了!”
幕僚忙躬身:“是,在下明白——那丫头知道不知道的其实不要紧,只要能调/教得她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了。”
万阁老出了口气,点点头:“就是如此,能找两个所谓的‘知情人’出来,这件事就算定了。”他眯了眯眼;“不管叶家怎么不认,我都有法子按着头叫他认。”
幕僚应着声要出去,万阁老想起来,又多说了一句:“孟家那边也着人看好了,到时候这场戏,就指着她们开锣了。”
幕僚停了步,返回身来笑道:“阁老放心,孟家一门妇孺,全赖大爷先前给的银钱度日,她们不好生在那边住着,能往哪里去。说起来,大爷这次倒算办了件好事,恰给阁老帮了忙,不然这会儿急匆匆地再去和孟家谈条件,就又多出一桩事来了。”
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好,万阁老平时见了儿子恨不得踹死,如今这大半年不见,远香近臭,就又生出想念来,听见幕僚夸赞,也不骂他了,脸色还和缓了不少。
幕僚在东主面前讨好乃是职业自带技能,说完后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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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暗流如何汹涌,苏家的日子照常在过。
珠华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之外,她什么别的症状也没有,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常常要接受家里人的围观,从苏长越叶明光乃至苏婉苏娟孙姨娘,前两个的频率尤其高,珠华刚确诊有孕的前一阵这两人几乎是照三餐在问——苏长越中午回不来,但他在家时段长的晚上热情十分高涨,算是以质量弥补了数量。
直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种情况方得到了缓解。
于珠华来说,她最大的感想,居然是家里有个孙姨娘还挺好的。
且说孙姨娘,她有再多的小心思,终究对她而言没有比苏家更好的地方了,能在苏家终老都算是她的运气,碰上了有良心的主家。不然,就算因她与主家共过一些患难,主家顾念情分不把她卖了,直接给她点银钱送她出门她也不能硬赖下,而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没多大本事能耐,在这世道纵捏着点钱又如何活得下去?
这个道理孙姨娘原来悟不出来,乃是因在安陆时苏家处于困窘之中,两个姑娘都托赖着她照顾,许多家务,连盆洗脸水都要现从井里打出来,梁大娘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她必须得跟着做。
手里有活计,就显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似乎没了她苏家就不行了似的,孙姨娘腰杆忙弯了,心里却是膨胀着的,所以也很敢做梦,她日夜盼着苏长越能高中,她能跟着扬眉吐气,有那几年患难与共,她还能有个不好过的?
但等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揪心地发现,现实和理想不一样。
起初,下人一个个买进来,她不用再干活了,新衣裳新首饰穿戴着,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看上去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这个待遇她开始也享受得心安理得,但随着时日转移,每天都是这么过,她心底里的不安慢慢泛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她无法体现出她的价值——如果是苏母,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着苦尽甘来的老封君,生了苏长越就是她最大的功劳与价值,她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她该当的。
但孙姨娘只是妾,苏父若在,她还能服侍苏父,可苏父早已不在,她作为一个父妾,在这家里根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她是苏娟的生母不错,可苏娟总是要出嫁的。
这个家没有她,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
用不着任何人提醒或是警告她什么,这个现状就是明明白白地摊在了她面前,她想回避都做不到。
她曾经的重要性随着苏家境况的转好而渐渐消失,她那种自以为的膨胀也不得不跟着消失了。
孙姨娘很是惘然了一段时间,她有危机感,想努力,但不知该从何处努力,能找到适合她做的事太难了,她总不能还和从前一般干活,和丫头一样,那她不是犯贱么,她也不甘心哪。
直到珠华有孕,她终于找到自己发挥的地方了!
不管怎样,她是生育过的,在这个家里,在这桩事上,她最有经验,最有发言权!
她就满怀热忱而又殷勤地来给珠华传授经验了。
在珠华说,她当然不会全听孙姨娘的,但有个过来人在身边叮嘱提点着,心理上总是多了点底,比自己和两个婚都没成的丫头们摸索着往前走得好,故此也接纳了她的好意,一时间苏家整个气氛都和乐融融起来,时间顺利地走到了十二月,这一年的年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