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等在门前下车的时候,正好见到梁大娘从隔壁走了回来。
隔壁住的也是个官员,姓吴,年纪挺大了,总有五十上下,现在鸿胪寺任右寺丞。
珠华到京城的头一天晚上吃过他家厨娘送来的酱黄瓜,之后闲时问梁大娘打听了一下,听完后,忍不住对吴大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么说呢,隔壁这位吴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时。
吴大人当年也是科举三关闯上来的,三十六岁以进士入仕,起点算不错了,但运道却好像被天意黑过,刚结束两年观政,该着选官了,任令还没下来,他父亲殁了。
没得说,只能回老家去守丧丁忧,好容易三年熬过,收拾了行李,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找关系跑官,家乡又传噩耗,这回是他母亲没了。
好了,又是一个三年,接连六年弹指而过,吴大人已经四十四岁,这个年纪才从官场起步,无论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当年的同年有混得还不错的,拉拔了他一把,给他补了个缺,吴大人兢兢业业,做了几年,总算将将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说出去不是个芝麻官了。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梁大娘手里抱着个酱色的小坛子,笑着上来打招呼。
苏婉好奇地往她手里张望:“大娘,你拿的什么呀?”
“酱黄瓜。”梁大娘把封口开启了一点给她看,“吴大人要外放了,他家开始在收拾东西,我听到动静,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几句。吴大人这一走,她不能再在吴大人家帮佣了,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余的吃食不好带走,就送了我,她做这些佐味小菜的手艺比我好,还有一小坛酸笋呢,这个天吃最开胃了,我家去拿个坛子再去装。”
听到酸笋,珠华不禁有点馋起来,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正经菜式她渐渐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总白拿人家的东西,小荷,你去找块尺头给大娘,算是我们的回礼。”
梁大娘一边笑一边跟在旁边同她们一起进门:“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谢谢奶奶了。”
珠华想起那吴大人就觉得他怪倒霉的,顺口问道:“大娘,你知道吴大人要外放去哪里吗?”
“说是要往哪个州府做知州去了。”梁大娘压低了一点声音,悄悄笑道,“据我那老姐妹说,他家老爷是眼看着晋升无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谋一两任外放,做个父母官,得点实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错被贬的话,自动升一级,这位吴大人原来的官职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着是升了一级,其实等于不升不降,平级外调,单从这点看,也可看出吴大人确实混得不怎么得意了。
不过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县权柄,与吴大人原来所在的主要管着一些礼仪事宜和外邦敬献的鸿胪寺比,油水是要丰厚得多了。吴大人这是在权和钱之间,选择了后者。
珠华心中一动——吴大人已经将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个两任,他将来还可能回京来吗?
就问梁大娘:“大娘,吴大人是哪里人?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会回来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吴大人这一辈是肯定不回来了。他家即便小辈出息,以后能把官做回京里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我听着,他家房子都打算卖了,正寻摸中人经纪呢。”
珠华心里略定了主意,不再说话,进屋里去换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账,看小荷检查了一番两个小丫头在家守门时做的一些杂事,又教导了几句。
小荷正说着:“你们该自己学着有点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拨了才晓得动。比如这两盆花,早上摆出来一会罢了,后头太阳烈了,就该移到廊下面,怎么现在还在院子里摆着?”
从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想着主子们要赏,没敢收起来。”
“你这木脑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晒得蔫头耷脑的,怎么赏,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来。”
翠桐应着声要出去,小荷拉她回来戳戳她的额头:“你也看看天色,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么要紧?明儿记得收才是。”
翠桐诺诺应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转回头道:“奶奶,我怎么觉得这天比往常昏得好像快了些?”
珠华闻声出来,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觉得不大对,青叶挤过来,她是渔家女儿出身,比旁人对天象都更敏锐些,当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云,边上发乌。”
夏日的雨来得快,云聚得也快,就这两句话功夫,那云进一步聚集变乌,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预兆了。
珠华皱了眉:“大爷还没回来,别正巧赶上,得着个人送伞才是。”
翠桐有点发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脚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门在哪。”
珠华点头:“好,那你去前院给你哥哥传个话。”
翠桐答应一声,忙跑去了。
这里小荷青叶和另一个小丫头半芳一起动手,把院子里该收的物什收回来,半芳又跑去后面告诉孙姨娘她们,待都归置好了时,第一滴豆大的雨点也砸了下来。
雨势来得十分迅猛,都没个铺垫,气势汹汹地直泼下来,不多一会儿功夫院子里便积起了一些小小的水洼,雨声嘈杂,廊檐下如挂了一层雨帘。
翠桐半芳两个年纪小,下这么大雨也没被别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细得芦柴棒一样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帘玩。
小荷先没管,看她们玩得没完了,方出言吓唬:“那有什么好玩的,把衣服弄湿溅脏了,明儿没得换,你们还穿这旧的。”
两个吐吐舌头,忙把手收了回来。
大雨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慢慢转小收住了。
一场雨下过,空气如被洗过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难得地凉爽起来。
苏长越便在这时踢踏着地上的雨水走了进来。
珠华见到,忙从屋里迎出来,上下打量他:“淋着雨了没有?”
苏长越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只是雨太大了,伞遮不住,身上仍是湿了些。”
珠华跟他后面进屋,找出身干净衣裳来递与他,一边看他换一边道:“我有件事想与你说一下。”
苏长越道:“什么?”
珠华便把隔壁吴大人要外放的事说了,然后问道:“你可知道吗?”
苏长越系着衣带,摇头:“不知,大约是才下的任命,我等会过去问一问,吴大人和我家做了这些年邻居,虽则相交不多,不过两家一向和气,他要外放,想必临行前会宴一宴客。”
珠华细想了一下,明白这“相交不多”是所为何来了——吴大人中进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终于能做官,苏家又出了事,所以虽然紧邻,真正来往的时间却没有多少。
不过只要没红过脸就好办。珠华接着道:“梁大娘还说,吴大人的年事摆在那里,以后不打算再回京来,所以连房子都预备卖了。”
苏长越的动作顿了顿,在灯下望过来:“珠儿,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买过来,留着光哥儿考完童试进京来住?”
珠华一下笑眯眯了,挨过去替他整理下摆:“苏哥哥,你真是闻一知十,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孩子长的快,光哥儿年纪看着不大,不上几年也就长成该娶亲了,与其到时候再到处去现买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
吴家的房子别的在其次,难得一个近字,当初说是让叶明光来和她一起住,苏长越也一直很赞成,但实际操作起来,终究有不便之处。
孩子渐渐长大,哪怕和亲爹娘住在一处都不自在,何况住姐夫家,又还有苏婉苏娟两个;各分门户就省事清静多了,抬脚就到的距离,又不怕叶明光没人照顾,或是独居孤单。
苏长越想一想也觉得不错,叶明光是叶家独苗,将来需要顶门立户,早一点立起门户没什么不好,有自己帮忙看着,也不怕出差错。
就道:“好,我去探一探吴大人的意思。”
珠华反有点发愣:“现在就去?”太雷厉风行了罢。
苏长越道:“我知道了吴大人要外放,本该去贺两句的,你在家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哦。”
珠华目送他出去,不知能不能成,忐忑地自己在屋里踱步。
踱一会小荷进来了,把苏长越先换下的衣服收出去,预备着明日洗了晒,一拿起咦了一声:“大爷这腋下怎么破了?”
珠华听到了过去看,果见苏长越的官服腋下绽了线,破了一处。
珠华不由纳闷,同小荷道:“官家的衣裳,朝廷体面,质量不会这么差罢?”
苏长越总共上值也没多久,且是文官,正常穿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坏啊。
小荷猜测:“难道雨天路滑,大爷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勾到哪家的招幡扯破了?”
珠华上手摸了摸,摇头:“不对,这里是干的。”
被雨打湿的主要是下摆那一块。
两人面面相觑,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珠华看着那个裂口,想到苏长越穿件破衣裳回了家,没来由觉得好笑起来:“难道大爷和谁打架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