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
主人未至,来得早的几家女眷闲坐无聊,慢慢自己搭上话头,寒暄了起来。
先于珠华进来的女眷们年纪都不算很长,最大的瞧形容也超不过四十,大约因今日请宴的是侯府二奶奶,她请的人选便以自己的平辈及更小一辈的姑娘们为主了。
这些人里有原来就互相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容长脸妇人特别开朗健谈,主动先介绍了自己,说她姓廖,丈夫现在詹事府右春坊任右司直郎。
这一串官职看上去挺长,也不如知府县令那么常见,不是官场中人,恐怕未必搞得清她丈夫是干什么的——珠华在张家时扫过这方面的盲,现在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从六品,跟太子混,管弹劾宫僚,纠举职事——简单来说,就是给同为太子属官的同僚们挑刺,大约可以当个缩小版的御史看。
隐藏在这背后的一层是:詹事府服务于太子,是辅佐教导未来储君的机构,自然十分清贵,因此随着立朝久长,文官渐渐势大,詹事府中的官职也由起初的由勋贵大臣兼任而转变为文官把持,且还不是一般的文官所能染指,必得是正途出身,这所谓正途,就是大众认知里的“进士”了,其余从捐官举人监生入仕之流,统是靠边站。
这还没完,进士和进士也有分别,最好是科考过后能在翰林院里镀上一层金,然后再转迁入詹事府,才算根正苗红,之后就是在此刷刷储君好感,养养名望,这个过程视各人具体情况不同,短则几年,长则能有几十年,但只要不出意外——意外有二,一是招了储君厌恶,二是储君招了皇帝厌恶,自身都难保;再往上升都是飞速,直接一跃而成各部侍郎的都有,堪称是一道最正统国朝士大夫的升迁之路,那些外官,再也没有这样的机遇。
翻翻历代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很多在接触到权力顶峰前都有这么两条。
也就是说,这位廖太太的丈夫不管如何,一定是在文官的队列里了,且是比较有前途的那一种。
文官虽然自己内斗斗得厉害,但是面对武官及勋贵时,又会自然站成了一边,自动把自己归为一圈。
果然,在珠华报了来历后,廖氏的态度一下子亲近了起来:“呦,原来是新科传胪公家的小夫人,怪道这样面嫩,苏传胪也是这一科最年轻的了,我们家老爷都在家感叹了两句后生可畏。”
珠华虽然出外应酬少,基本的社交原则是知道的,不免和她互捧了两句,往回去夸她丈夫前程远大,廖氏十分受用,再和别人说了几句后就绕回珠华这里了,悄悄笑道:“还是我们说话有意思,和她们没趣儿。”
这“没趣儿”主要是因为旁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这也怪不得,司直郎的前程再远大,目前只是个六品官;是储君近臣不错,然而皇帝也才登基,新太子去年才立,等轮到他,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皇帝不令太子参议朝政的情况下,太子只能闲着读书,他都没实权,跟着他的臣属更加是不消提了。
苏长越在翰林院,廖氏丈夫在詹事府,两人一个前辈一个后辈,说穿了现下都是一个“熬”字,慢慢攒资历,境遇差不多。
珠华就同她聊起来,廖氏正说着:“我们老爷之前也在翰林院里,去年太子殿下入主东宫,皇上替殿下选取辅臣,我们老爷才换了地方,若不然,现在还和你们苏传胪在一个衙门——”
脚步声起,又有一家女眷来了。
珠华循声转头,却见是许燕儿。
珠华这回看她是熟面孔了,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溜,微微扬眉——许燕儿原是跟在她后面的,早该到了,却耽搁了这么一会功夫才来,她还以为她换衣裳去了,看来是小瞧了人,许燕儿十分坚强,仍旧穿着同她一样的衫子。
看许燕儿的不只是她,水榭里的人都不禁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座水榭虽然不小,但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衫撞的,人人都在第一时间发觉了。
廖氏看看珠华,又看看许燕儿,发呆道:“这是怎么说——怎么会这么巧。”
许燕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先前在角门里就碰见过的她的一个小姑子,还有另外一名遍身罗绮的少妇,少妇和她小姑子携着手,显见两家是熟识。
珠华不认得那少妇,但座中有人认识,起身笑迎:“四奶奶来了。”
两方笑谈了几句,珠华方听出来,原来这少妇竟是勇毅侯府二房的四奶奶,和许燕儿夫家有表亲。
曹四奶奶在这里应酬了一会,就笑道:“诸位安坐,不要客气,我这小表妹腼腆,我亲自送她到那边水榭里顽去。”
就牵着许燕儿的小姑子去了。
珠华再看许燕儿时,就了然了:先前许燕儿嘲讽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其实两家差不多嘛,都是关系户,不过许燕儿真格连了亲,关系比她硬点,所以先前会以那副白眼看人的模样质问她。
许燕儿已经坐下,她的位子和珠华隔了一点距离,但这点距离不足以挡住女眷们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撞上个最不能撞的呢?
许燕儿其实颇有几分姿色,二十出头,也是好年华,她撞别人未必输,可惜——真的太背时了。
坐下不到半刻钟,许燕儿已经如坐针毡。
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谁丑谁尴尬”,那些看好戏似的眼光就不说了,含着同情的善意眼神她一样受不了。她也带了备用的替换衣裳,先前她小姑子曾劝了她一句,让她去换一下,她赌着气不肯,现在再想换也迟了,人都看到了眼里,不换不过尴尬,换了直接就是丢人。
叶家这小丫头当年就是如此,她费尽心思,不过只同徐家大小姐混了个泛泛之交;叶家小丫头仗着一张好脸,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入了沈少夫人的眼,她每回见她在魏国公府出入无忌,心头都要泛上一股嫉妒的恶气。
现在这股恶气又泛上来了,许燕儿冷笑一声,她才问曹四奶奶打听过了,从来没见过珠华这么一号人,她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是头一回混进来,肯定没多大要紧。
那么许燕儿踩她就不需要有顾忌了,不把她那层倒家败势破落户的底揭了,她自己的脸面又怎能找得回来?
廖氏还在悄悄问珠华呢:“那个和你穿一样衫子的妇人,你认识吗——”
“叶家妹妹,”许燕儿酝酿好情绪言辞,矜傲地开了口,打断了廖氏的话,“不知你是几时进的京?”
……这口气是要搞事?
不知为何,珠华心头居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兴奋,她先向廖氏点点头,然后含笑转向许燕儿道:“没有多久,上个月才到。”
许燕儿心里更定了,道:“是吗?巧得很,我也是上个月才到的京里,我们家爷就是京城人,本随着一家在外任上,因明年要考乡试,名录在顺天府里,我们提前了一些时间回京,备考来了。”
从许燕儿的年纪推她丈夫的年纪,大约也在二十出头,能去往乡试的龙门里走一遭算是有出息的子弟了,珠华继续含笑:“恭喜许姐姐了,这样肯下功夫,想来明年是必中的了。”
“哪里敢说这个话,科场艰难,未见功名已白头的大有人在,叶家妹妹,你这样说话,可见是不懂门道了。”
珠华差不多猜到一点她的用意,已经在憋笑了:“……嗯,许姐姐教训得是。”
果然,许燕儿下一句就问到她了:“你嫁的那个夫婿,如今怎样了?当年听说苏家败落,我就替你可惜,你自己已是父母双亡,没依没靠的了,再许个这样的夫家,以后怎么得了?唉,你如今生活还过得去吧?依我说,京城虽大居不易,你们进京做什么呢,不如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好生做活也罢了。不过难得我们有缘分,既在这里见着,你若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有……”珠华憋不住了,举起扇子挡了脸,肩膀抖个不住。
许燕儿大喜,以为大大削了她的脸面,把她说哭了,忙道:“你别伤心,你既说有,那是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罢,别硬撑着了,面子能当饭吃不成?”
廖氏旁观到现在,照理她和珠华初见,没多大交情,其实不与她相干,但她丈夫与苏长越皆属清流,眼看着好好一个传胪叫人奚落成这样,忍不住了,向许燕儿道:“这位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个叶家妹妹的夫婿才中了皇榜的第四名进士,又蒙御口亲点了庶吉士,现正在翰林院里当值,你叫他去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
廖氏的口气尽力客气了,但因为末尾是疑问句,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带出了一句余韵——你没毛病吧?
“……”
许燕儿的脑中空白一瞬,只想大嚷一句“不可能”,拼力咬唇才控制住了自己——别人没有必要骗她,当着这么些人在,也不可能撒这个谎。
这是真的。
她丈夫才考过秀才,苏家那个小子已经考中进士了,名次还那么高。
她拿一个秀才去踩着进士炫耀。
她劝进士回老家去像个小商贩一样做活。
过了好一会,许燕儿的脑子仍是空的,她顾不上也完全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色,只是不知不觉地紫涨了面皮,破罐破摔地逼问珠华:“你安心要看我笑话?我误会了,你不解释,你说什么有困难?!”
她几乎想要咆哮,叶珠华说她进京还不满一月,应当是刚完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占了一半了,有个屁的困难!
珠华放下团扇,露出笑到晕红的一张芙蓉花面来:“我是有啊,许姐姐,我想求你帮帮忙不要再说了,你再说——哈哈,我就要笑死了。”
她是真不客气,真不留情,真追穷寇,然而也是,真美到容光慑人。
旁边的女眷们便有想从中转圜缓个颊的,也说不大出来了。
珠华坐在那里,堪称肆意,然而她那么点年纪,城府浅一点又怎样呢?她不谦让又怎样呢?又不是她找着别人挑衅,人都看在眼里,她没什么错啊。
管人家妹妹叫得亲热,结果连人家的具体境况都不清楚,自说自话,自找难看,怪得了谁。
“呦,怎么都冷在这里不说话了,可是怪罪我来迟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连说带笑地响起,曹二奶奶牵着个小小男童,出现在了水榭前面。
她手里牵着的男童望着珠华的方向,痴痴地看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