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和姓王的妈妈叙了两句,言谈里知道了勇毅侯府的二奶奶姓江,是文臣之女,其父因身体原因,如今已经致仕,不过十来年前曾任过德安知府,这就可以解释江二奶奶和沈少夫人的手帕交从何而来了,州府亲民官和正处于封地里的藩王,肯定是有交际来往的。
大约两人恰巧投了缘法,各自出嫁于两京之后,交情仍旧延续了下去,往来不绝。
珠华赏了红包,笑道:“请妈妈上复二奶奶,多谢二奶奶的邀约,到了日子我一定去,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子,才回京,她们年轻腼腆,没怎么出过门,也一并想去见识见识。”
孙姨娘站在廊下,假装在看一院丫头们,其实耳朵往堂屋里伸得尖尖的,听得这话,喜动颜色,险些欢呼出来。
王妈妈接了赏包道了谢,笑道:“我们二奶奶最喜欢热闹,奶奶只管带着姑娘们去,到时候各家去的姑娘们多着呢,一道说话玩耍,最是好了。”
当下说定了,王妈妈告了辞,小荷引领她出门。
院里的丫头们朝着堂屋的方向站着,进来时王妈妈只看见一院后脑勺,她这样的仆妇出门代主办事,极有规矩约束,是不会乱张乱望的;此时出去了,方见着了众丫头们的正脸,第一排的自然最显眼,而鹤立鸡群一般的惠香又更显眼。
王妈妈的眼神从她面上一扫,瞳孔便缩了缩。
惠香却是一下睁大了眼,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在这一迟疑间,王妈妈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直到走出垂花门外,王妈妈才仿佛好奇般问小荷:“我瞧站的那一院子丫头,似乎不像是你们家的人?”
小荷不知所以,顺着回道:“确实不是,我们家哪里使得了那么些。是我们奶奶要添人,所以牙人带了来挑选的。”
王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出门登车去了。
堂屋里,孙姨娘满脸是笑地进来给珠华添茶:“可见是亲嫂子了,这样想着两个姑娘。”
珠华正要出去继续挑人,并不再有喝茶的需要,但孙姨娘提起壶来就倒,她总不能按住,只好无语地由她去了。
倒是想起来一事,便嘱咐了一句:“赏荷宴的日子在三天后,姨娘的衣裳做得怎么样了?我看两个妹妹先赶着各做一身罢,到时穿着新衣裳去,人显得精神鲜亮些。”
孙姨娘忙道:“奶奶说的是,我这便继续做去,明后日指定能做出来,误不了出门的大事。”
珠华点头便要出去,孙姨娘跟在后面见着院子里的丫头,记起先前的纠结,忙赶上一步拦了拦:“奶奶,我觉得跟惠香比,四丫似乎太木了些,”她说着撇了撇嘴,“这从名字上就分出高下了,四丫多土气。”
珠华随口道:“名字有什么?等到了二妹妹身边,二妹妹想个中意的名字再改就是了。”
她又要走,孙姨娘急了,咬了牙,也顾不得修饰字句,直接冒了实话:“奶奶,不怕你笑话,我看娟儿这丫头实在傻了些,我是没本事教她,她一年大似一年,不能总这么着,与她买个懂事有法度的丫头,凡事提点着她才好。那四丫穷门小户来的,蠢兮兮的,知道什么。”
她提这个意见,出于爱女天性,珠华并不烦她,不过——
她摇摇头,指着送完人正从外走回来的小荷,问孙姨娘:“姨娘看我这个丫头如何?”
她忽然问这个话,孙姨娘未解其意,一时想歪了,以为她要把小荷拨给苏娟,小荷平素出出进进,替珠华发号施令,诸事无不妥帖,孙姨娘一喜,忙道:“小荷姑娘很好,奶奶要是舍得把她与娟儿,最好不过了。”
“……”
珠华啼笑皆非,道:“姨娘想什么呢,小荷给了二妹妹,我用谁去。我的意思是,姨娘觉得小荷不错,那么姨娘不妨再想一想,假如我是二妹妹的性子,小荷一般还在我身边,我和姨娘起了矛盾,小荷替我出头和姨娘理论,姨娘会把小荷当一回事吗?”
问题关乎女儿,孙姨娘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她沉痛地发现——不会。
归根结底,主子才是主心骨,丫头只是附属,主心骨立不起来,附属再精明,也会招人轻视,不被人放到眼里。
“这样还算好的,假使碰上心术不正的刁奴,二妹妹为人天真,分辨不出,让摆弄着吃了亏都未必知道。依我看,为人处世,还是以一个‘正’字为要,自己的心思位置摆正了,行事自然就有个基本的谱了,那些格外的机敏智计,有就有,没有也不会怎么样,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
孙姨娘听到耳里,脸没来由地热了热,疑心自己被含沙射影了,去打量珠华面色,却又觉正常,只好抛开,归为自己想多了——不然还真去对号入座当那个“心思位置”没摆正的不成。
她再一想也觉可怕,苏娟那个性子,真是分不清里外好歹的,最容易让人糊弄,珠华所说的很有可能真的发生。惠香再好,苏娟压不住她,那就不能要了。
珠华话还没完:“再有,很快二妹妹要跟我出门到勇毅侯府做客,这些公侯之家,结亲连纵,极多是互有来往的,惠香伺候过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未必没跟着嫡姑娘去过侯府做客,人家说不定都认识她,现在她旧主蒙难,她出现在了二妹妹身边,让人探问起来,别不别扭?”
……别扭。
那侯府的姑娘若和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有交情,更难免要叹惋几句,这气氛就控制不住要奔着低靡去了,好好的赏花宴,谁不想开开心心的,叫人谈起那档子晦气事来,算怎么回事呢?
孙姨娘不得不诚服了:“唉,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珠华不再管她,径自出了门,此时日头已升,丫头们在太阳底下晒着,保持不了开始相对整齐的队列,擦汗抓脸的,交头接耳的,站久了腿酸佝偻下来的,垫着脚往各处张望的,什么模样都有。
及到蔡婆子从耳房里出来,这些丫头们才一震,停止了骚动安静下来。
苏婉和苏娟呆在东厢里,苏婉无聊,便一直向外留意观察着,此时不如开初茫然了,心里有了底,走到珠华身边,牵着她衣袖道:“嫂子,我想选这个丫头。”
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指向第一排的最末一个。
那是个矮墩墩的丫头,圆头圆脑,珠华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好,你喜欢就行。”
“嫂子——”苏婉撒娇地拉扯她的衣袖,“我才不是看她和我像,我是瞧她性子稳,你看她旁边有木架的影子投下来,她附近的丫头都往那影子下挪,就她没动,站在原地只是擦了擦汗。”
没系统学过规矩的丫头,在面对被挑拣的局面时能有这份定力确实不错了,珠华道:“那就是她了。”
她踱到那丫头面前再随意问了两句,就定下了,跟着是孙姨娘,珠华招呼她来选,孙姨娘正经受了回教,这下不由地显出两分谦虚谨慎劲来:“奶奶先选罢,我怎么好占先。”
“不相干,我选的是小丫头,十岁上下,姨娘现等人用,这么小的不适宜。我们各自看罢。”
孙姨娘这才应了,上前挨排看起来。
珠华对于选童工还是有点心理障碍,不忍多看,就要速战速决,外面梁大娘又进来了,小声回话道:“奶奶,我老头子看中了一个小子,人看着忠厚,且有一把好力气,一般活计都会做,劈起柴来好似破竹。只是有一样,他求了老头子说,他还有个小妹子,年纪太小,不放心让她独个卖到别家去,想和她在一处,奶奶要是肯一并收留,他就死心塌地了。”
珠华问:“这样小子,往外头去找活养活自己和妹子应该不难吧?怎么就落到卖身了?”
梁大娘道:“他自己确没说的,可怜爹妈相继得了重病,抓药看医把一点家底全熬光了,还欠了印子钱,那放贷的要来捉他妹子卖到青楼里去偿债,没奈何,只好投身了蔡婆子,把自己一起卖了,只求寻个干净人家吃饭。他家穷得底掉,其实也不差这一张卖身契了,除了不得自由,做活都是一样的。”
“他妹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才九岁,叫翠花。”
年龄倒是合适,珠华便抬头问:“翠花是哪一个?站出来我瞧瞧。”
丫头们互相张望片刻,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就站了出来,她衣裳有些小了,露出来一截手腕瘦骨伶仃,眼神怯怯的,直眨眼。
这样有血缘的兄妹有个牵系,听着做哥哥的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一并买了倒更可靠。珠华看两眼就点了头:“行,大娘去和他哥哥说,我可以留下他妹子。”
梁大娘应一声,忙去了。
很快又挑了一个小丫头,孙姨娘也选好了,轮到和蔡婆子谈起价钱来。
蔡婆子手底下最值钱的就是惠香,能抬得起价的也是她,其余都相差不到哪去,蔡婆子也不好乱开价,最终六个下人,两个小丫头各四两,大些的丫头十两,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二十两,一共作价五十八两,分别当即写了身契,梁伯随着一道往官府去上了档,添人事宜便算暂告一段落了。
意外落选的惠香在后面的过程里只是闷闷,珠华也没留意她,未料随后却被她整了点麻烦来。
且说珠华忙了大半日,张罗着叫下人们挨个从头到脚热水洗刷,再安排住宿铺盖,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眼见天色将黑,正想着苏长越怎么还未回来时,到前院张望的青叶气呼呼跑进来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有个不知羞的姑娘把大爷挡在门口了,不叫他进来,还哭哭啼啼的,我能揍她不?!”
珠华双眉一轩,丢下梁伯才送进来办完的契纸,起身道:“走,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