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再见苏长越,他外貌基本没什么变化,同前年年末离开时差不多,只是肩膀又厚实宽阔了一些,气势上看去更像个成年男子了。
在珠华的感觉来说,当他信步近前时,随之带来一点陌生的侵略感,让她请他进屋坐下的动作都变得有点拘谨起来。
她又张罗着要去寻茶盅倒茶,苏长越在背后叫住她:“不用忙,我不便久留,只有样要紧的东西给你,所以才得过来。”
珠华转过身来,便见他把手里的木匣递过来。
她茫然接过,这木匣极普通,干巴巴涂着层漆,除此外什么雕纹装饰也没有,她便也没在意,随手打开匣盖一看,见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对折的银票,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翻了翻底下——
她手一抖,险些把匣子抖落!
苏长越及时伸手替她稳住:“小心。”
珠华战战兢兢地点头——能不小心吗?整整半匣子银票!
金光闪闪!
哦——闪的不是银票,银票不是元宝,就算在日头底下也闪不了光,能闪的是珠华的眼神。
“哪来这么多钱?”
苏长越被问得顿了一下,才道:“你的嫁银,忘了?”
珠华:“……”
她不该想不到的,只是一下子被这么多银票震住了,方脱口而出了句傻话。
但虽然能想到,她还是惊讶极了,抬头问他:“被锦衣卫抄走的东西还能还回来?”她都没敢抱持过这个幻想,只当是喂了狗了。
“时机凑巧,是这样……”苏长越见她满面好奇,就简单解释了一下其中因果。
珠华听罢明白了,新皇登位别的可以不管,锦衣卫若不听话,那必是要先收拾清洗一轮的,这也是最容易入手立威的角度,天子收拾家奴,和朝臣们没关系,便有和锦衣卫高层勾结的大臣也不敢站出来说话,否则“勾结天子近卫”的嫌疑砸下来,捞不出人不说,还得把自己一并埋进去。
而在这个过程里同时有可以打击万阁老的事件,那就顺手一并施为了,她的嫁银当初是因万阁老要构陷苏家而失去,如今又是因皇帝要压制万阁老而得回,很可以说一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珠华开心地再度翻弄起银票,不管怎样,她命里的横财运终于又回来了,她又是个有钱人了!
苏长越好笑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微微宠纵——五年前他弄丢了她的嫁银,在人生的最低谷中狼狈前来报信,她一句难听的话也没和他说过,只是恨恨咬了他一口,出过气后便罢了,他以为她是不太看重银钱,所以轻轻放过,可看她现在两眼放光的小财迷模样,哪里是不在乎?
当年只是不想对他雪上加霜,所以硬是容让了他罢。
珠华翻一翻翻出不对劲来了——好像少了点。
她没有在数,苏长越不可能昧她的钱,她翻只是翻个心理上的高兴,所以发现钱数不对,是因为别的银票都是整数一千,独有一张却是九百九十两。
——这要是直接少个一两张也罢了,可能刑部交付的时候就没有给齐,可这独有一张画风不一样,少个十两算怎么回事?刑部不可能就差这十两不给罢?
珠华犹豫起来,问的话为十两好像犯不着,不问的话又总觉得奇怪。
她纠结着,手下就慢了一慢,苏长越注意到那张与众不同的银票了,主动给出了解释:“这是我用的,置办聘礼的时候短缺了些,问你借了十两。”
苏家的钱也还回来了,就算没她的多,也不可能连个聘礼都置办不起吧?
而且夫家下聘礼从女家的嫁银里用钱,这么一言难尽的极品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苏长越干得出的啊——这解释给得离奇,珠华听得稀里糊涂的,更加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了。
“待此间事了之后,我要再往德安,接上家人一起往京城生活。”
珠华半懵懂地点头,不知怎么又扯到家人去了,而且这不用说她也知道,德安那边只有一个姨娘并两个小妹子,全是女流,肯定是要接到一起住的。
苏长越继续道:“京城居不易,届时家里人口不少,我供职翰林院,俸禄微薄,恐怕只供得上家里花销。借你的钱,一时半会无法还上,你若不急用,不如我重给你写张欠条,你先收着?”
话说到此,珠华再不明白就不是迟钝而是蠢了,她只觉心尖上一颤,那股颤栗飘乎乎一路往上传,于是她连脑袋里也是一晕,连带着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第一个感觉倒不是当年背地里跟张推嘀咕的小心思被他听见了,而是——这种被撩的感觉来得毫无防备,精致又含蓄,她招架不住啊!
尤其他还一本正经,好像真在跟她商量借钱不借钱,谁说古人板正不解风情的?那他一定是书读得太少。==
珠华哼哧着说不出话来,当年跟他讨价还价婚期的时候都没觉得害臊,这时却少女心发作,居然让羞着了。
她头低垂着,好像犯了错一样,苏长越看不见她的脸,只瞧见她脖颈弯折出美好的弧度,腮边连着颈项一片毫无瑕疵的粉白,一缕发丝荡在旁边,令得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荡。
他定了定神才重开了口,声音微哑地追问道:“你要不要我写?”
珠华手里还抓着木匣,她手指在匣边磨蹭片刻,心跳还是不稳,但勇敢挤出了一个字:“要!”
她不会主动去跟他谈纳妾不纳妾的事,以后也不打算和小三小四斗,但他觉悟这么高,主动给承诺,那不要的是傻子。
珠华还是不大好意思看他,她这时才后知后觉有了私心被揭穿的心虚感了,然而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匆匆抬起头来瞄他一眼,同他幽深目光一对,惊得一缩,却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忙匆匆往里间跑了。
苏长越不知她去干嘛,不好跟进,只在心里默想:等张伯父回来,婚期一定得商量个越靠前的越好。
珠华很快出来了,她原是去拿五年前的那张欠条,拿回来刷刷几下撕成了碎片,再铺纸磨墨。
苏长越悬腕提笔,片刻功夫书就一张新的与她。
珠华低着头接过来,打开木匣,把新得的欠条同银票放在了一起。
苏长越注意力被放在书案边的一个绣花绷子吸引住,放下笔,转去拿起来看。
珠华在女工上属于没有天赋的那种,她对色彩的感觉一般,还没耐心坐不住——刺绣所用的丝线太细了,她这种生手坐半天都不见得能绣出一片叶子,成果出太慢,她盯着绣花绷子绣一会就要走神,一走神就要戳到手,不夸张地说,她的每件绣品上都有她撒下的热血。
苏长越手里拿着的这件也不例外。
而且还新鲜着,正是她先前才挨了一针,结果不小心沾染上去的一小点血痕,连色泽都还没怎么变。
“你手伤到了?”
珠华“嗯”一声,伸手拽过绣花棚子:“别看啦,我做不来这个,手艺差得很。”
她这还真不是谦虚,帕子上绣着两片叶子一朵花,婉转一点地形容:绣工是真不怎么样。
要是原来她说出这个话的同时还要有点发愁,毕竟这是和生计有关的技能,学好了能省不少钱,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五万两失而复得,她完全不用为难自己,寻个精女工的丫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唯一一点可能的障碍是,苏长越不会有非给她摊派活计的要求吧?
她想着,决定既然正好在他面前现了丑,就索性把话说在前头,便试探着道:“我以后不想做这个了,手戳得好痛。”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还摊了只手掌到他面前去,指尖上有两三小小的红点,正是这几天才戳到的,伤痕还没愈合。
小姑娘这是在跟他撒娇啊。
苏长越心头微微一热,立刻便道:“做不来就不要做罢,非学那个做什么,捡你喜欢做的便是。”
这么好说话。珠华开心了,笑眯眯点头:“好。”
虽拿着还嫁银的幌子来见了一面,毕竟不便停留太久,两句闲话说完,苏长越还是到外院安顿去了。
至晚间时张推官回来,开家宴给苏长越贺喜,依男女分了里外两桌席面,除了一个张老太太称病未来外,旁人都到齐了,连二房都一个不拉。苏长越坐在客位上,旁边挨着个小陪客叶明光。
叶明光又大了一点,他生来早慧,成熟得也比别人的快,现在已经过了那段别扭期,再看见苏长越时不再有那股小孩子总要别苗头似的劲,挺规矩地问好,挨他旁边坐着。
里间珠华相对来说就有点头疼了,因为依座次她旁边坐的是张芬,这姑娘像被谁欠了一百万一样,脸拉得老长,往那一坐,散发着一股“谁都别来惹我”的不悦感。
这也罢了,珠华横竖也不怕她,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可坐她斜对面的马氏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溢于言表,母女两人的情绪整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就总让人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