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宅。
砰砰砰的砸门声响。
守门的老苍头听着动静不善,下了门闩,只敢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来,往外窥视——不等他看个分明,整扇门扉让人暴力推开,老苍头抵抗不及,直接向后摔在了地上。
这是哪里来的无礼莽夫!
老苍头在御史家看门,还没受过如此对待,心下泛起不满情绪,张嘴便要质问:“你——”
刚说了一个字,见到了来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下面的字句便尽皆惊愕失声。
另一个正扫地的小厮机灵些,丢了扫把,跌撞着便要往后跑。
没跑两步,他让人自后揪着衣衫拎起,重重掷在地上:“锦衣卫办案,不得乱跑乱动,否则以阻碍公务论!”
小厮让这一下摔得肝胆都要裂了,趴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了。
老苍头往他的方向伸头看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保持着后仰在地上的姿势也不敢再动弹。
一排十来个锦衣卫看也不再看他们,只把他们当做脚边蝼蚁,径自扬长而入。
京城寸土寸金,苏向良多年都在御史任上,清贵是十足清贵,外快却捞不着多少,苏家便只是座二进小宅,格局一目了然,为首的锦衣卫总旗利眼扫过,把人分成了两拨,一挥手:“搜!”
当下一拨在前院,另一拨则由总旗亲自带队,如狼般扑向后宅。
苏父被抓,家里的男丁只剩下了苏长越一个,他的起居便尽量都呆在后宅,以给母亲妹妹壮胆安慰。
听到动静,他匆忙出来,在正院前拦住了人。
见到来人身上的服色,苏长越面上的惊色一闪而过,旋即换成了冰冷的有礼:“内宅是我家女眷所居之地,还请大人止步。”
总旗从苏长越的年纪穿着上分辨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态度客气了一点——只是相对于门口那两个下人而言。
“有人告你父苏向良有欺君嫌疑,我等奉诏搜查,少公子,请让路。”
苏长越没让。从苏父入狱开始,他实则就再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少年的面容显得遮掩不住的晦暗,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请问大人,何人状告?有何凭据?”
对五人组的审问都在诏狱中进行,因目前尚未有切实进展,一应细则都并未对外公开,即便身为家人,也是不知道的。
总旗笑了笑:“凭据?搜了就有了。”
“……”苏长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那请大人出示驾贴。”
总旗的笑意冷了冷,自怀里取出张字帖来,往他面前一晃,便要收起。
“大人且慢!”
苏长越张口喝止,“这不是驾贴罢?”
“少公子好眼力。”总旗慢条斯理地把那字帖塞回了怀里,才道:“这是我们千户的手书,我们如今都拿这当驾贴使,少公子有疑问,可往镇抚司衙门去和我们大人说理,至于现在,本官心系皇差,却是没空和少公子绊扯了!”
他只一挥手,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凶神一般冲进去,苏长越阻拦不住,只得匆忙跟着往里跑,进屋去嘱咐母亲妹妹躲好了不要出来。
苏母是个温柔的江南妇人,含泪抓着苏长越不许他出去:“你也在这,由着他们闹罢,那都是些虎狼一样的人,倘或伤了你怎么好呢。”
苏长越沉声道:“伤了我正好,我就去顺天衙门击鼓鸣冤去!我爹什么罪名都没定下来,就被破宅抄家,连家人都保不住了,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苏母急的拍了他一下:“别说孩子话,谁有本事和锦衣卫讲理?他们爱搜搜去,老爷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他们能搜出什么来。”
苏家两个姑娘,苏婉九岁,苏娟七岁,胆子都不甚大,听到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粗鲁声音,缩在一旁吓得嘤嘤嘤哭。
苏娟的生母孙姨娘站在窗边,想透过窗纱往外偷看,但时令已入初冬,正房这里已换上了新的厚厚窗纱,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竖起耳朵,努力吸取着外面的动静,双手握在胸前,把一条菱花帕子揉搓得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
屋外的响动持续着,苏长越直挺挺地立着,心里愤懑得要炸开,几回想出去,但苏母紧紧拉住他的手,满眼哀求地望他,苏长越不忍违背母亲的意愿,只能止步,紧紧握住拳头,到忍不住时,一拳砸在桌面上。
轰一声闷响,苏母忙心疼地扳他的手:“你这孩子,怎么使这么大劲,快给我看看——”
她一语未了,外间传来沉重纷乱的脚步声,跟着棉帘被人一把掀起。
“啊!”
面对着忽然闯入的锦衣卫们,女眷们尖叫出声,纷纷掩面,避让不及。
苏长越一把把苏母掩在身后,怒声道:“出去!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总旗冷冷一笑:“少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记性就不大好了?本官先已说过——奉诏搜查!”
随着他一语落下,身后的锦衣卫们蜂拥进来,孙姨娘苏婉苏娟并两个丫头都尖叫着直往苏长越身边挤,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苏长越努力护着母妹们先逃到外面院子里。
举目一望旁边厢房,门扉大敞,里面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不知这些锦衣卫们会不会再翻二遍,苏长越不敢让母妹们进去,只能领着她们暂且走到墙角躲避。
然后他自己匆匆重新进去,苏母再拉也拉不住他了——这是母亲居室,绝不可由人随意翻检。
但就这片刻功夫,屋里的箱柜已经遭了劫,几双粗壮大手同时翻查,顷刻间搅得原本温馨整洁的正房一片狼藉。
苏长越急冲过去:“你们——”
“有了!”
其中一名锦衣卫把妆台上的一个五层妆匣掀得大敞,首饰钗环等皆倒出来,因他动作粗鲁,有一些跌落到地上,大珠小珠碰撞得叮叮咚咚,他毫不理会,只把手伸进妆匣内部摸索,感觉碰触到内里有夹层,不由面色一喜,出声叫道。
总旗走过来凝神观看,这锦衣卫抄惯了家的,这等寻常人家的机关夹层丝毫拦不住他,很快找到里面的拨簧,打开夹层,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字纸。
“大人快看——银票?”
锦衣卫举着抽出来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总旗眼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他接过那一叠银票,粗略在手里一过,眼里更亮,抬手目光在屋里一扫:“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搜!”
“是!”
苏长越顾不上他们的乱翻乱动了,先冲总旗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财物,乃是别人托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罢了,没有连别家东西一起抄的道理,还请大人归还!”
他说着伸出手来。
总旗恍若未见,道:“哦,别人家的?谁家把这么大笔银票给你家保管啊?就是至亲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么更像是你父贪污的凭证呢?”
苏长越毫不示弱:“确是至亲,这银票来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亲,大人身为锦衣卫,耳目灵通,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怀庆府殉职的那位叶县官,圣上都曾下了旨意褒奖过。叶家与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长辈不幸尽皆离世之后,便把一部分财产托付与我家保管,待叶家独子成年后,再归还于他,此中详情有见证有凭据,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总旗的眸尖缩了缩——叶安和还真不是无名之辈,除了他本身的功绩外,他殉职后岳家遭遇的灭门惨案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当时消息查实传回来,堪称举朝震动,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里对此有印象的人多了,连深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应当都还没有忘掉。
这就有些难办了,锦衣卫是皇帝鹰犬,最清楚圣意,皇帝虽然支持叶阁老,但还没有支持到能让他指鹿为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这么明着颠倒黑白,皇帝总还是要脸的,不会如此寒尽天下百官的心。
余下的锦衣卫们陆陆续续又从另几处隐秘地方搜出银票来,如溪流归海般汇总到总旗手里,总旗一一点过,共计五万余两。
这要是能拿来指证苏向良,足够把他证死了。
可惜从开票钱庄上能看出来,大半都是叶家家财。
——当年叶家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却仍有洪水拦路,无法携带多少行李,于是属于珠华的这一部分就尽量分了现银,现银不够就把能折现的都折了现,因叶家人丁稀薄,无力分人打点,处理灾后事宜,便连田庄这些都没留下。
叶阁老要是看见这些银票,一定很扼腕。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点也不可惜。
总旗面色不变地把一摞银票揣入怀中,苏长越怒极,不顾力量悬殊扑上来要抢,总旗随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边。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没看清刚才我们千户的手令?上面写得清楚——查苏宅物,凡有字者悉数带回。”总旗收获颇丰,神色轻松地道,“本官不过听令行事而已。”
银票上当然是有字的,可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这□□贼!
总旗已不再理他,见屋里搜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我们走!”
苏长越没说是珠华的嫁妆,而只笼统概括为叶家之物,已是尽力在掩护,未料这也拦不住这帮鹰犬的贪婪,心知跟他们已毫无道理可讲,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总旗的肩膀,明知不敌,也不能就此放他们走。
刚沾到衣料,总旗霍然转身,架住他胳膊一拧,同时一脚踹出,他这回没再留劲,苏长越瞬间被踹出了门槛,跌仰下台阶,摔得全身剧痛。
苏母大惊失色,从墙角处忙奔出来:“长越!”
总旗步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苏长越心口上,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少公子,听说你年方十五,已经中了案首?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现在诏狱中,如今的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狱里每天都要抬出去一两个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为其中一个吧?”
苏长越双目通红:“我有叶家凭据,你抢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总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会作为证物,一并带走。”
叶家已败,苏向良在牢里嘴那么硬,非但不肯指证程文,还倒打了叶阁老一耙,把已经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叶阁老根本不可能再放过他,苏家的败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一定会比叶家败得还惨,连个好名声都别想留下来。
总旗毫无顾忌,说罢抬脚便走,苏长越勉强撑起身体,伸出手去还不肯罢休,苏母合身扑上去拦住他:“长越,没用的算了,你别赌气,你要有个好歹,你叫娘怎么——”
苏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紧眉头,伸手捂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鲜血缓缓流出来,浸入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