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珠华去往魏国公府里做客,她掉的牙才冒了个尖尖,不留意看那里仍是个黑洞,为此她并不想出门。
但魏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老思乡,想找几个家乡的人讲一讲古,以慰乡情,便往几户人家下了帖子,张家就是其中之一——是的,这位徐老夫人也是德安府人,张推官能在魏国公面前说上话,和老夫人的同乡身份是其中一重重要因素。
钟氏接了帖子,本也没打算带珠华,她这个年纪,其实还不到很需要交际的时候。钟氏想带的是张莲,张萱亲事已定,且定的又巧又好,这在张萱当然是件好事,但张莲相形之下就被比得有点尴尬了,虽则她只比张萱大了月份,但大一天也是姐姐,时下风俗,姐妹间的出嫁最好按着排行来,才显得长幼有序,所以,钟氏眼下的要务就是快点把这个长女的亲事给定下,现有这个出门机会,不管能不能碰着机缘吧,都自然要先紧着她来。
但上门来的那个国公府仆妇除了送帖之外,却还笑说了一句:“不知府上那位表姑娘可好?我们老夫人倒记得她,昨儿还问了一句。”
行了,既有这话,珠华还怎么跑得掉?被打扮成个红包包,一同拎上了车。
往国公府这等豪门去不好显得太简素,于是家里仅有的两辆车都出动了,钟氏在前,珠华同张莲坐在后面的车上。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路沉默。
这种沉默不单单是不说话的沉默,在珠华来感受,是好像车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这倒也满自在的,她就掏出特意带着的一个小靶镜来,凑近去练习笑容。
她掉的那颗牙略略偏里面一点,不是正中门牙,抿唇笑或者笑的弧度收敛住是可以挡住那个洞的。
一路练习到国公府,在把腮帮子都练得酸痛了之后,她终于可以把握到其中精髓了。
下车进府,在珠华来说她是头一回进这膏粱锦绣地,但碍于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于是只能尽量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好奇,目不斜视,身姿笔直地跟在钟氏身边往里走。
走过几道垂门屋舍穿堂,珠华辨不清各是什么名目,只知道跟着走,直到终于见着前方一座正房大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方判断出该是到了目的地了。
锦帘一掀,屋里环翠围绕,锦绣香烟扑面而来,珠华一个也认不得,不过好在正中一张罗汉榻上歪着的老太太还是很醒目的,钟氏行过礼后,她便和张莲上去,也行了礼。
徐老夫人鬓发半银,看上去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命人给她们看了座,刚说了不上两句话,应邀的另一家太太来了。
这位太太姓许,和钟氏似乎是认识的,她也带了一个小姑娘来,进来先和众人见了一圈礼,而后又额外往徐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笑道:“我来晚了,老夫人别见怪,我原算好了时辰,早早就叫人套了车预备过来,谁知我家那个小孽障,不早不晚偏捡着我出门的时候闹起来,我要不理他,他哭得快震塌了房子,奶娘怎么也哄不住,没奈何,只得我抱着哄了一会,好容易才把他哄得又睡起来,我才脱了身忙忙来了。”
她且说且笑,连带着比划,脾气很爽朗的样子。
徐老夫人一边抬手让座,一边笑道:“总是孩子要紧,我这里不过说说闲话,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关系。如今几个月了?养得可还好?”
许太太坐下笑道:“将四个月,可是养得肥壮,一个奶娘的奶都有些不够吃,隔一会儿就又哭了要吃,我都不知他那么个小人,哪来的这么大胃口。我们家燕姐儿小时候吃的恐怕都没有他一半多。”
如徐老夫人这个年纪,很爱听这类大胖小子能吃能喝的话,颇有兴致地顺着接道:“能吃养得才好,若不够时,宁可再请个奶娘,可不能亏了孩子的嘴。”
“我们老爷也是老夫人这话,老夫人不知,说起来我要好笑,我们老爷听风就是雨,我不过白抱怨了一句,他站那里就叫找个牙婆来,要选奶娘——这哪是他男人家干的事?我赶着拦了又拦,才把他劝住了。”
……
她们一进一进地说得热闹,珠华可听不下去这些婴儿经,慢慢就有点走神了,拿眼角余光瞄着屋里各掌职司的丫头们,不管捧茶的,捶腿的,拨弄香炉的,还是伺候客人们的,都是清一色的娇嫩美人。
当老封君可真好啊。
手下有这一把子水葱一样的美人,真是在家赏心悦目,出门气派威风。
珠华打心里觉得略羡慕。
——她的姿势是正襟危坐,头也没有乱动,但眼珠左转右转,徐老太太的位置比客人位略高,尽收眼里,就忽然点了她的名笑道:“珠丫头,你满眼新鲜在看什么?倒似头一回来我这里一般。”
……老太太眼好利,她都没老花眼啊。
珠华被点得没防备,一时不及想借口,也怕想了瞒不住人再被拆穿,只得老实道:“我看老夫人这里的姐姐好看。”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从小孩子嘴里出来的话,更显得真诚一些,一屋水葱们都微笑起来。
徐老太太也笑了,冲丫头们说道:“不能让人白夸了你们,有什么好果子,还不快端出来。”
便有两个丫头笑着去了,过一时,端着几碟子蜜橘回来,一人几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个丫头笑行礼道:“老夫人,大奶奶说,这是才从南丰那边来的,东西虽寻常,但品种同我们这边的不一样,特别浓甜,一点儿也不酸。大奶奶想着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来了。”
许太太凑趣夸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点头,却跟着又伸指点了点珠华:“这么说,珠丫头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换了颗牙,这个阶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华服了:她在这屋里就是个添头,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确实也没显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许太太说话,结果她身上的一点变化都没藏过她的眼睛,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谁要把她当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态了,谨慎地应了是。倒是许太太对此又有话说:“说到牙,我们家那个似乎快长了,这几天整天口水流个不停,我都不敢凑上去叫他亲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脸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谈话重新绕回了婴儿经,珠华无聊地开始剥起蜜橘来。
“他还不依呢,这小冤家,闹得我烦了,把他生母叫来替一会,他都不乐意,一意就盯着我,到我怀里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没法子。”
……这么热闹说半天,庶子啊?!
珠华无语地往嘴里塞了瓣蜜橘,不懂这位太太怎么想的,到国公府来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话,我如今啊,才终于觉得对得住我们老爷了,他将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没个儿子,年年祭祖,我都觉得对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要一时去了,我都无颜见他们。如今可好了,总算有一个肚皮争气,生下这个宝贝疙瘩来,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许太太说着,一副欣慰之极的样子。
珠华含着橘瓣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啊?当着和尚别说秃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貌,当着钟氏的面夸耀半天自家的儿子罢了,这没什么,毕竟不能你自家没儿子就让人家有儿子的都不能提对吧,可添这最后一段什么意思?列祖列宗都出来了,这要不是针对钟氏,明说给她听,珠华真不信。
“珠儿,这橘子果然甜吗?”
再度被点名,珠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大约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无的放矢,她人老成精,听许太太说了一会就意识到其中弯绕了,所以拉她出来打个岔,怎奈许太太夸耀的心太坚决,钟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际的,没能适时插上话,硬还是让她把话题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来——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换成练习过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里买的橘子都没有这样好的味道。”
心中寻思:看样子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锅了,她要想给钟氏难看,犯不着一而再地出来控场,所以,是张许两家原就不对付,私怨?政敌?
——不,也不对,如果两家原就有矛盾,那国公府就不会同时下帖给两家了,必得有个规避,否则岂不是自找为难。所以这矛盾就算有,也应该是最近才生出来的,外人都还并不知觉。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欢,回头走时给你带一小篓去,只是不许吃多了,一天最多吃两个。”
珠华忙起身道谢,又笑:“多谢老夫人,我二表姐也爱吃甜的,这回她没来,我带回去,可叫她沾着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错书,她也不好意思训我了。”
她说张萱不过顺嘴一句,但说完便见对面许太太的脸冷了一瞬,她旁边的许家大姑娘许燕儿放在膝上的手则动了动,有个明显扯帕子的动作。
珠华瞬间了悟:张萱一个深闺少女能有什么同时得罪着她们母女俩的?时间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一桩。
——汪家哥哥挺抢手呵。
珠华就淡定多了,不管怎么说,张萱亲事已定,张家立于赢家地位,别人不忿爱说几句酸话,那就由她去说好了。
一个丫头在此时掀帘进来,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请几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请人来为的是说一说家乡风物,解解乡愁,许燕儿和张莲并珠华年纪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长成的,她们在这也是无用,人多了倒可能闹着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着时间,就命人请小姑娘们过去了。
当下三人起身,行礼告退,跟在丫头身后鱼贯退出。
徐老夫人虽然和蔼,但她身份摆在那里,在她面前很难不绷着,如今离了她跟前,诸人都松了口气,连张莲都不例外,珠华从她面上看不出来,但觉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进正院时要轻快一些。
许燕儿更是,她还凑近过来说小话了,挨着张莲低声道:“你那个好妹妹今儿没来,是定了亲不好出门,在家装淑女了吧?”
张莲沉默着,闷头往前走。
珠华望望前方的丫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酸,继续酸,酸死你也没用。
许燕儿得不到回应,不甘心地继续道:“张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开心。”
张莲继续沉默。
虽然还是没回应,可是不反驳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许燕儿就自动把当成默认了,再接再厉地把话更往白了挑:“张姐姐,你别怪我说你,你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不争取,才让别人一心就欺负你——按着排序,这门亲事本该是你的才对,凭什么越过你给了张萱?”
张莲的步伐慢了慢。
许燕儿挑拨见效,心中一喜,跟着便听张莲终于开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说错了,是你的才对吧。”
……
“哈哈!”
珠华喷笑出声,她都顾不上露出牙洞了。
许燕儿遭这闷头一击,本就大为羞恼,珠华还毫不掩饰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转而喷向了珠华:“哼,小丫头片子,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珠华:“……”
哈?自己失恋跟她有什么关系,咒她干什么啊。
真讨厌,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欢她,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