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陪在楚昭身边,一路走进阔别数年的重重宫禁内,心里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泰和殿里帐幔低垂,光线暗淡,鎏金仙鹤香炉徐徐吐出轻烟。元狩帝半躺在枕上,面色苍白,病容清隽,眉心处浅浅两道竖纹,原本乌黑的两鬓居然已布满飞霜,温和的目光正看向楚昭,却又隐隐带了一丝审视,楚昭和他四目相触,却已几步上前扑在床前跪倒道:“父皇!儿臣……”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一时这些天来的犹疑,戒备,统统都消失不见,只有一股说不出的委屈涌上楚昭心头,只想和幼时一般,在父皇怀里诉说心事。
元狩帝嘴角含笑,眼睛里却也闪动泪光:“我儿一路辛苦了,数年不见,我儿已长成如此大好男儿,真凤表龙姿也。”
楚昭泪水涌了出来:“父皇究竟身子如何了?儿臣一路好生担心,寤寐难安,父皇务必让儿臣侍疾床前,略尽孝心。”
元狩帝轻轻抚摸楚昭背道:“并没什么大恙,不过是受了风寒罢了——都领过兵打过仗杀过人了,怎的反倒比孩儿时还不如了,这点事也要掉眼泪。”
楚昭含泪道:“父皇还当好好保重龙体。”
元狩帝微微一笑,问道:“寿哥儿呢?”
楚昭道:“暂居在驿馆内,父皇想见他,明儿我带他进宫觐见父皇。”
元狩帝道:“驿馆那边简陋,如何住得,朕教他们收拾崇德院出来,你这些日子先住那边,等外头宅子收拾好,你再挪出去。”
楚昭忙道:“祖制成年皇子不可无故宿于宫中,儿臣还是出去住吧,他们并不敢怠慢孩儿的,父皇切莫担忧。”
元狩帝一哂:“你不是要侍疾吗?侍疾自然要住宫里,谁敢说什么?”
楚昭看元狩帝神智清醒,言语清明,半点没有被挟制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也并非传言中的病势沉重到不能视朝的程度,他心里一松,疑惑却又涌上,问元狩帝道:“父皇龙体既无大碍,为何如此着急撤藩?何不徐徐图之?”
元狩帝冷笑道:“如今朝廷各地宗藩,除了我儿在藩地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保疆卫国不惜生死,其他藩国哪里还像个样子,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不过是徒拥虚名,坐糜厚禄,眼看宗禄剧增,民生日匮,各个形成国中之国,朝廷反而日见匮乏,岂能让他们如此坐大,我儿莫忧,撤藩此事朕已有打算,你安心在宫里住下,朕自有道理。”
楚昭到底才撤藩,为避嫌疑,并不敢深问,看元狩帝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便又问了几句饮食,便起了身告退,元狩帝却命人立刻接了寿哥儿进宫来,又唤了安喜过来,亲自叮嘱了一番肃王起居,才准了楚昭下去。
这日起楚昭就在宫里以侍疾之名住了下来,果然日日到元狩帝床前服侍药食,亲尝汤药,无微不至,没几日元狩帝便传出了病体大安的消息,甚至在一日大朝之时亲自上了朝。
原本有些惶恐不安的朝臣们看到元狩帝上朝,仿佛吃了一粒定心丸一般,元狩帝却亲自颁了旨意,道是肃王秉性纯孝,处世忠厚,儒雅有节,忠于朝纲祖训,忧思社稷安危,于藩地下询疾苦,创办义学,身先农桑,兴修水利,赈灾恤荒,深受藩中百姓喜爱,又曾拒虏于边界,亲征皆能决胜,于国有大功,于民有大德,特赐敕嘉奖,并赐王府一座,并建“忠孝贤良”牌坊,以示表彰。
太子楚昀坐在元狩帝下首,脸色铁青。之前他授意弹劾楚昭,他看着父皇虽然留中不发,却未必没有猜忌之意,否则也不会下旨切责令肃王反思修身,然而后来事态愈演愈烈,从大宁藩波及到其他藩地,被弹劾的藩王越来越多,之后元狩帝病重,让他监国,虽然大事仍需每日奏报禁中,却几乎对他的处置没有异议。渐渐朝中不少臣子投向他,便是内阁大臣也多有示好之意。然而禁中撤藩令一出,朝中大哗,人人惊疑不定,虽然仍面上奉承,却都有了疏离之意,他虽不知父皇究竟何意,幕僚们却都认为楚昭必不肯束手待毙撤藩,且先想办法借此良机除掉楚昭这个心头大患最好,派了许多心腹日夜监视大宁藩动向,只要楚昭不甘心,稍有迟疑,或有怨言,则将心存怨怼、谋反犯上的罪名往上扣,定要拿下他不可。
没想到楚昭居然当真乖乖移藩,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楚昭失去这十几万军队的大权,失去了藩地,那不是犹如俎上之肉一般任人宰割了?他专程跑去城门接见,就是想享受一下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觉,想看看楚昭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这么多年,如今要向自己行臣礼的感觉。结果没想到天降大雨,如今朝中居然有流言说因为自己当不起楚昭一拜,所以老天爷才打雷降雨!简直荒唐无稽!然而没想到父皇如此偏心,不仅将楚昭留在宫中住着,明明身子未愈,却还强撑着上朝,为楚昭纯孝做名声,甚至赐了牌坊!有御赐牌坊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今后哪怕是他登基为皇,到了他亲王府的牌坊前,还是得下銮以示对父皇的尊重!
为什么父皇明明都已对自己如此肯定了,却还是偏宠着这个弟弟呢?楚昀看着对面风轻云淡的楚昭,真的是心梗得不行,却还得在散朝的时候,上前去挽着楚昭的手道:“皇弟如今宿在宫中,不如今晚到东宫小聚,孤备下些薄酒,你我也叙叙兄弟之情。”
楚昭淡淡道:“皇兄盛情,本不敢辞,只是父皇让臣弟今晚带了寿哥儿去陪他用晚膳,如今父皇龙体不安,臣弟日夜忧虑,寤寐难安,实不愿行赴宴游玩之事,还请皇兄恕罪。”
楚昀一噎,被楚昭这么一说,反而说得自己仿佛不孝一般,不过是兄弟之间用个餐,怎么就是赴宴游玩了!他咬牙恨得不行,勉强挤出个笑容道:“孤也是看父皇今日大安了,才想着皇弟这些日子侍疾辛苦了,孤本也要床前侍疾的,只是父皇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令我监国,重担在肩,孤也是日夜不安,为君父国事担忧啊,如今幸而你清闲,还要烦劳二皇弟为父皇侍疾了,对了,父皇今岁又给你我添了个皇弟,你可见到了?孤一看到就想起当年三郎来,唉。”
楚昭淡淡道:“皇弟自然是在后宫其母妃那里养着,我不过是因侍疾暂居父皇宫内,自然未见过后宫嫔妃的,倒是进京仓促,求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却也病得厉害,没有见我,不知病情如何了,我这次进京带了些极好的人参,兴许能用上,皇兄若是需要,我迟些让人送到东宫。”
楚昀本想踩楚昭的痛处,没想到却被楚昭风轻云淡捅了一刀,洛太后在宫中一直称病,不见外人,洛贵妃又一直侍疾,他从前还能探听宫里一些消息,自从洛太后病了以后,这宫里的事,他是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了。楚昀发现自己这位弟弟,口舌功夫似乎又长了些,只好心内十分不爽地又和楚昭敷衍了两句,才分了手。
楚昭下了朝,回到崇德院,双林迎上来替他宽了重重朝服,楚昭看双林换上了宫里常见的青灰色棉袍,面庞微垂,嘴唇紧抿,目光永远向下,举止一丝不苟,仿佛又重新戴上了从前宫里那谨慎小心的面具,心里微微有些不快,问道:“英顺呢?”
双林道:“他今儿说去探下御茶房里的老人儿,我想着探探消息也好,如今宫里我们一丝消息都不懂,怕行差踏错,所以让他今儿都不必当差了,小心谨慎些探听点消息回来。”
楚昭握了双林的手腕,低头看他腕侧微微凸起的骨节,轻轻揉了揉道:“宫里耳目众多——委屈你了,我今儿听工部说,宅子很快便能收拾好,到时候出宫住,你就能松快些。”
双林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殿下这些日子侍疾,更是辛苦,外头又是虎狼环伺的,我们这算什么呢?倒是今儿听说有好消息?”
楚昭道:“父皇给我赐了个牌坊,想必是做给诸藩看的,皇兄那笑容都快挤不出来了,还在和我假惺惺,和他应酬了几句,真是累得慌。倒是内阁诸相待我都还和从前一般,诸藩目前依然没有异动,父皇昨日和我商议,桂王、长沙王等几个藩王都没什么大志,贪蠢懦弱,应是很快会接旨撤藩,那边也都是些土司边民,边防上不需太过担忧,需要担心的是蜀王、滇王几个,怕他们与藏地勾结……偏偏京畿大旱,今年收成不好,饥民遍地,京城附近守卫薄弱,怕果真有人起了反心,趁虚而入,为祸百姓……”
双林听他侃侃而谈,居然全心全意是在为朝廷为国为民考虑,仿佛再也不介意自己也是刚刚被从那权力的高处扯下来,失去了偌大河山的人,对元狩帝竟是全无芥蒂,心里也是唏嘘非常,试想此事若是换到自己身上,藩地经营这样多年,却被生父作为棋子,在权力中心搬来搬去,与亲兄弟争利,随时都有生命之忧,很难丝毫不怨怼,他却居然仁厚到如此地步……很难教人不为之折服。
楚昭说了一会儿,看双林怔怔望着他,忍不住停了下来问他:“你看着我做什么?”
双林忍不住微笑道:“我看殿下今日,觉得分外可爱。”
楚昭愕然,随机耳尖迅速染上薄红,低头轻轻咳了两声,想说什么,却居然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之前那长篇大论的国家大事,早就被抛到脑后,只看那犯上的小内侍,抿着嘴笑得简直是诱人犯罪,他恨得牙痒痒,又碍着外头满是伺候的宫人,只得重重掐了下他的耳垂以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