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袁潇哀的文学天赋还算不错。
他连载过小说,虽然并没有读过很多书,也没有接受过标准化的训练,但他写出的文字天然带有一种“物哀”感,很能赢得情感细腻或失意之人的共鸣。
而这么一个有文字天赋的人却在一次语文模拟考上得了零分。
李漓清对此很是惊讶,于是通过某种途径拿到了他的试卷,看到了那篇名为《飞蛾扑火》的作文。
作文要求是根据一篇“宁城十位任远境群星者团结一致,携手抗击一只八阶核兽入侵”的材料写一篇议论文。
获得高分的套路众人皆知,无非就是歌颂“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就是勇气的伟大!”
然而袁潇哀却以核兽为视角,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赞美核兽“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文章。
通篇洋溢着对那只核兽大无畏精神的敬佩之情。
李漓清有些想不明白——他不知道同在一个环境中长大的俩人,为什么袁潇哀的三观会离经叛道成这个样子?
不过那篇《飞蛾扑火》结尾的一段话还是让李漓清印象深刻。
“在你们的世界里,或许永远无法触及那光的边缘。就像从未沐浴过阳光的蛾,一旦遇见火焰,便会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光的炽烈。”
“飞蛾不在乎是否会灼伤他人,正如他们不在乎是否会毁灭自己。因为对它们来说,那光,那渴望已久的光,就是一切!”
“而这些,你们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李漓清望着受到调停者天谴反噬,已经了无生机的袁潇哀,忽地一阵恍惚。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篇文章里的飞蛾。
那只飞蛾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光,于是不顾一切地飞向那名为天谴的火。
燃命追逐,纵意豪情,把最灿烂的一瞬间留在了众人心头。
而自己却如散落在秋风中的落叶,悄然消逝,薪火永存。
“我们这种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吗?”李漓清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也是这种人吗?”
“为什么飞蛾要扑火?”林沉香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在李漓清心中响起,“是生命本能还是命运使然?”
“如果黑暗中的飞蛾曾经体会过那么一刻光的温柔,他就不会对那道光如此执着,以至于不惜把整个世界都烧起来,你说对吗?李漓清。”
李漓清猛然回过头,眉目如川,却突兀皱起。
他想愤怒地斥责林沉香,正是因为她的从中作祟,才让袁潇哀成功共鸣调停者和塔纳托斯,最终才落得如此下场。
可他这才注意到那先前还在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少女此时已凄惨无比。
只见林沉香此刻已经双目灰白,潦倒不堪,绿白相间的百褶裙已被血迹浸染,娇美可人的面容此时也丧的可怕。
她正颓然倚在一面断壁上,心灰意冷的模样比起那死去的飞蛾也不遑多让。
看到这一幕,李漓清终究还是没下得去口。
没由来的,李漓清对林沉香一直有种抵触的情绪。
尽管她对袁潇哀也很好,但李漓清就是不喜欢她,不知道为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漓清的敌意,林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挡在了林沉香身前。
他犹如浴血奋战的最后一位将士,坚毅不倒地守在将旗前。
而在这惨烈的战场上,林沉香,就是他的最后一面旗帜。
陈郁则是神色复杂地给袁潇哀把脉,以某种不知名的手法点穴,频频跃动的指尖,似乎象征着他还没有放弃。
但豆大的汗珠和颤抖的手指又暴露了他内心的不知所措。最终,他还是背过身去,不忍看向这个少年。
是啊,就算救活了又能怎样?
那天谴会一直惩戒着这个忤逆之人,生不如死,永生永世!
方世同依然是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他一直还引以为傲的强健身材此时已布满了坑洼凹陷的墨绿拳印。
那拳印就像古时刑法中的墨刑——将耻辱的印记络在犯人身上,永伴一生。
杨界似有要苏醒的症状,面部抽搐,手指微动。
李漓清不知道要对苏醒的杨界做何反应。
他还是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吗?
还是眼前这百余具无头尸体的始作俑者?
前不久还热闹无比的孤儿院现在只剩三个人能勉勉强强地站着。
这里哀鸿遍野、血流漂杵、宛如一幅地狱画卷。
正在这时,一具小巧的身躯闯入了这幅画卷。
他路过杨界身前,漫不经心地踢了一脚,杨界便又昏死了过去……
李漓清定睛一看,认出了那人,是小果——张小果!
不对劲。
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居然没有被那个双泯境神秘人杀死吗?
李漓清刚想出口叫住小果,却突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了。
不对。
不是控制不了。
而是这个世界被暂停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沉香的眼泪滴垂,却像凝固一般始终无法滴落在地面。
林煊的风衣被吹起,却如同被定格般再也没能垂下。
地面上,汩汩流淌的血迹戛然而止。
天空中,盘旋啃尸的秃鹫展翅滞空。
在这永恒雕塑一样的静止世界里,唯有小果闲庭信步一般游戏人间。
李漓清从来没见过这种能力。
除了小果,所有的事物都纹丝不动。宛如一尊尊雕塑,毫无生机!
他们三人就那么任人宰割地站在原地。
呼吸无法进行。
血液无法流动。
甚至连心脏都不再跳动!
眼睁睁地看着小果越来越近,一种比那被魂穿的杨界更强大的压迫感,在李漓清三人的心头肆意蔓延。
更诡异的是,小果的双手分明没有半点光芒环绕!
所以,小果究竟使用的是什么力量?!
此时此刻,小果已经径直地走向了袁潇哀。
稚气未脱的面容略带几分萧索,瞳孔轻颤,流露出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老神在在之气。
他走到了袁潇哀与李漓清身前,望着这一坐一卧而生死相依的两人,嘴角勾起,感慨万千——
“每一次收束,每一个结局,你们二人到头来都是这番模样......”
李漓清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因世界静止而无法开口询问。
与此同时,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油然而生,在他的心头肆意蔓延。
小果暗叹一声,将小巧的手放在袁潇哀的头顶,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他的掌心流出,缓缓包裹了袁潇哀的头部。
没来由的,那青烟说不出道不明的玄妙之感让李漓清觉得格外熟悉。
对袁潇哀做完这些,小果没有理会任何人,反而是走向林沉香的方向。
他以刚才同样的手法,给林沉香的头部也裹上了一团青烟。
所有人都在眼睁睁地看着小果挥手如意,只身遮天。
可他们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跳不了一下。
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对小果的神秘仪式做出半点阻拦。
而在青烟的包裹中,袁潇哀和林沉香二人受伤严重的部位正在缓缓修复,又持续显现出更为磅礴的脉动。
他二人如同枯木逢春,再造生机。
看到他们宛若新生的变化后,小果这才一副大事做成的样子缓缓舒了一口气。
世界还在静止。
聆听无声心跳。
飘落的枫叶滞在空中。
始终无法触及落叶归根的宿命。
啪嗒、
啪嗒、
啪嗒、
小果像是忆起了什么,眼中有苦涩的情绪在翻涌。两行泪珠就这么不受控制地,簌簌坠落……
须臾之间,小果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一股出尘而又空明的气息犹如涓涓细流,温润着在场每个人残破不堪的内心。
李漓清三人顿感绵柔,格外舒心。
而与此同时,这静止的世界突然有了变化。
兀地传来几声玻璃破碎般的脆响,仿佛正有一面通透的暗门在寸寸瓦解。
小果最后望了望袁潇哀与林沉香二人,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缓缓叹道:
“能否如《推背图》所示拯救那条世界线,就靠你们了。”
说罢,小果平静地抬起了头,望向天空。
黑蒙蒙的夜空此时已泛起鱼肚白,初升的朝阳映在云彩上,浅橙又泛着淡红。宛如垂髫稚女绽放出来的天真笑颜,那样的令人陶醉。
李漓清发现自己能动了,陈郁和林煊也迅速反应过来,各自查看被青烟包裹的袁潇哀和林沉香。
而小果如入无人之境,丝毫没有去理会解脱束缚的众人。
他仿佛卸下了责任,卸下了一切,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朝霞,迷醉一般喃喃自语。
“你说得对,普心,即使是我,也留不住一切。”
而就在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朝霞彻底成型之前,小果的身形已然化作一缕青烟——
彻底消散......
这世界终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它从不为任何人的终焉时刻而停留半分,从未慷慨地给任何人留下完美结局。
它只会让人遗留遗憾,徒增伤悲,一直如此。
就像小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完整看到那新生的朝霞,也没能再见那如朝霞一般的垂髫稚女。
就像袁潇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和林沉香说上话,没能在失明的她面前比出手语——明天见。
或许遗憾总是贯穿人生的始终,这就是人生。
而小果在烟消云散前最后吟诵的一句诗却永远地留在了这世间。
含蓄隽永,意蕴绵长,似乎蕴含了此间的无数至理。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以至于天地都不能令其褪色。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