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从另一间屋转了出来,看见聂胜琼几人,怔了怔,却不言语,只淡淡的望着来客。
这女子双十年华,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腰肢纤细,有仙子般脱俗气质,着一袭白衣委地,上锈蝴蝶暗纹,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倌起,峨眉淡扫,面上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绝色容颜。
从竹门到屋檐不到三丈,聂胜琼却感觉走了五年。
是的,她一眼便认出了对方。那个在自己因恐惧无助的不敢入睡时搂着自己哼唱儿歌的小姐姐,即便已有近两千个日夜未见,即便她已长成拥有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绝世女子,即便她的清冷依旧不减当年,但自己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聂胜琼缓缓解下斗笠,任由雨珠浇湿秀发,雨水裹夹着泪水淌过脸颊,沾着唇角,咸咸的,凉凉的,声音有些异样:“蔡姐姐……”
白裳女子微微蹙眉,满脸疑惑地望向聂胜琼,那面容……依稀是认得的……随后,她脸上缓缓绽开了一朵娇艳的花:“聂妹妹……”
如此清冷的女子乍然浅笑,瞬间仿似满院生春,暖进心窝。
聂胜琼急走上前,声带哭腔:“是我,是我……”
白裳女子伸出双臂,将小鸟投林般的聂胜琼搂进怀中,笑意未散,满是欣慰与欣喜。
这一幕让性子泼辣的小青看傻了眼,自家姑娘向来性冷,总是表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冰美人”名副其实,何时有这样舒心的笑,又何时待人如此……亲近啊?
宗沐与小红也是愕然,聂胜琼倒是从不以“金陵才女”或“青楼大家”自居,待人接物和煦若春风,若非如此性子也得不了王老夫人赞不绝口。但她骨子里却是骄傲的,否则也不会将堂堂通判之子、李之问给拒之门外了。嗯,王棣是例外。在宗沐看来,棣哥儿绝对是举世罕见的好郎君,且身上有种奇特的东西,极易让人与之亲近。但聂姑娘却是外柔内刚的,平素总是面带云淡风轻的笑容,此时的柔弱实在不像是她啊。
这场竹园(这个院子就叫“竹园”)相会只是好友失散多年后的重逢,在杭州城自是不起眼的小事。但日后再往前推演,就会发现,此处竟是波澜壮阔的新时代的起点。或者说,这两个女子是日后大事件的契点。
起因是摩尼教。
离开竹园返回凤凰山,宗沐觑机与王棣说了竹园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其中大部分是聂胜琼与那女子的叙话。
是时,他在正厅休憩,却将隔壁屋的动静听的清清楚楚。倒非他存心偷听,实在是耳力惊人,一字一句都清晰入耳。
“蔡姑娘”名叫蔡云英,这是本名,艺名叫“琴操”。
王棣记得前世看一本叫作《寻秦记》的穿越先驱文,其中女主之一唤作“琴清”,若化为仙子,惊为天人。想来姓“琴”的都非凡人,不过,百家姓似乎是没有“琴”姓的,大抵是“艺名”。
琴操啊,好名。
琴操,本是琴曲着录。汉蔡邕所着(注1)。分上下两卷,记述四十七个古琴曲的故事,是解说琴曲标题的第一部着作。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五》:“昔赵杀鸣犊,仲尼临河而汉,自是而返,曰:‘丘之不济,命也夫!’《琴操》以为孔子临狄水而歌矣。”
“蔡云英”也挺好的呀,云英未嫁,总会叫人浮想联翩。以琴操为名,可见此女的才气也绝非一般。
但她的命运就着实不一般了。
据宗沐听到及旁敲侧击打探得晓,蔡小娘子原系官宦大家闺秀,从小聪明伶俐,得到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歌舞诗词皆有擅长。然其十三岁那年,父亲受宫廷牵诛,母亲气急身亡,举家男性充军,女性没籍入教坊司。抄家时她正在家中后院弹琴,那把心爱的琴也为人所毁,大概就是那时与聂胜琼相识。
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命运陡转。后又被充入杭州歌唱院,辗转几回被卖入“竹楼”,不到三年,因其学习刻苦,加上天资聪颖,才华出众,遂红极一时。
听及此处,王棣张了张嘴,恍然道:“琴操,原来是她……”
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呢,年初秦观与周邦彦二人在花魁大会后以后辈身份至半山园拜访王老夫人,王棣主陪着游玩。
秦、周对王家三郎之才华斐然少不得一番赞赏溢美,彼此惺惺相惜。
期间,秦观说起一桩雅事,当事人便是杭州名ji琴操。
秦少游曾作词《满庭芳》曰:“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注2)
此词用门字韵,是写给他所眷恋的某歌妓的,情意悱恻而寄托深远,杰作也。
某日,西湖边上有人闲唱这首《满庭芳》,偶然唱错了一个韵,把“画角声断谯门”误唱成“画角声断斜阳”。刚好琴操听到了,说:你唱错了,是“谯门”,不是“斜阳”。此人戏曰:“你能改韵吗?”琴操当即将这首词改成阳字韵,成了面貌一新的词:“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秦观笑叹:“此词经这琴操一改,换了不少文字,但仍能保持原词的意境、风格,丝毫无损原词的艺术成就,若非大手笔,岂能为也!”
周美成捋须而笑:“真乃巾帼不让须眉,女中亦多才子。”
能让秦、周二人交口称赞之人,自非等闲之辈,王棣遂记下了“琴操”这个名字。但聂胜琼却与琴操颇有渊源,倒真是出乎意料。不过也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身负才学之人所交者自非胸无点墨之辈。
说起来,琴操之于杭州犹如聂胜琼之于金陵,皆为当地最受追捧的名ji,趋之若鹜者如过江之鲫,不可枚数。
在金陵,清倌人聂胜琼所识多青年才俊,如李之问、王棣者。琴操在杭州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红极一时,便与苏轼亦有往来。
据传,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某日,苏轼游西湖,所坐船只与他船相撞,幸无大碍。另一舟上游客便是琴操,她得知对方便是新任太守、鼎鼎大名的苏轼,即为东坡抚琴一首,同游者、东坡的好友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
又某日,苏轼邀琴操再游西湖,戏谓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子瞻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这是东坡居士想劝说琴操从良,却不想好心办了坏事,好似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琴操这般言说:“谢学士,醒黄梁,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听到这里,王棣抚额而叹,这苏学士真是……才子风流啊。想当年,他首次为官杭州,便写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诗句,并纳了年幼的王朝云为侍女,萝莉养成哪。今年高寿几何来着?五十有四了,在这年代还真可算是高寿了,仍是……宝刀未老啊。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嗯,风流无改鬓毛衰。
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这位琴操姑娘对苏大学士唯有尊服,显然是未有男女之情的。也对,“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种事雅则雅已,大抵是没几个“红妆”甘心情愿的。东坡居士作诗调侃好友张先在八十岁时迎娶十八岁小妾,大概是嫉妒的吧。
王棣很为自己的发散思维抱歉,不能这么揶揄老苏同志的好不好。不过,他对“从今念佛往西天”的琴操妹子倒是多了几分兴趣,究竟是看破红尘还是欲擒故纵?
答案似乎是前者。苏轼还是出手援助,替琴操赎回契约落了良藉。这女子自是感激涕零,也应了苏轼没有出家为尼,只在城西觅处僻静处安身,凭着教人琴技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算是彻底告别了往日灯红酒绿的生活。
浊世白莲哪,这女子,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这年头,但凡经教坊司训练出来的,察颜观色、八面玲珑是必修课,要不然怎么取悦客人?事实上,在这等场所待的时日久了,难免被污染同化,能有几个秉持初心不变的?最好的出路就是让人赎身落藉成人小妾外室,命再好些,熬个三五年说不定就能获得自由身了。
这样的女子,居然能遇上两个,琴师?王棣暗叹,无巧不成书呐。
不过,怎么就牵扯上摩尼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