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心下苦笑,与后辈存了比较之心,终是落了下乘。
说起来,是《鹊桥仙》惹的祸。“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者,自是出自宋玉的《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样的句子,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文字虽简朴,却如一道闪电击中人心。更遑论整首词意境新颖,设想奇巧,独辟蹊径,写得自然流畅而又婉约蕴借,余味隽永。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牛郎织女”这样古老的题材化为闪光的笔墨,迸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从而使所有平庸的言情之作黯然失色。
“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甫读《鹊桥仙》,他便忙起了自己写与……师娘的那阙《南歌子》,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然此词末句虽数见不鲜,却说得极是,叫人顿生共鸣之心。
他甚至恍惚感觉这样的词应当出于自己之手才对,七夕词,写到这,可谓是成了巅峰化境,后人确是不好下笔了。
震憾之余,他仍是思忖着换作自己会如何写七夕词,不免生起争强好胜之心。怎奈何,珠玉在前,一番苦思冥想之后,非但写不出满满意的文章,便连信心也磨灭了许多。
这让他很受伤。
幸好他非迂腐之人,倒没有继续死钻牛角尖——七夕词是比不过了,没必要纠缠不休,可以写其它的呀。转换角度看问题,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画堂春》固然不及《鹊桥仙》精妙,但胜在是新制词牌,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他如是自我慰藉,更默默的等着看王棣会抛出怎样的词作来。
只是,他似乎忘了之后还会有周美成的新作。
这二位词坛大家的正面对决,亦是本次盛会的一大噱头。文无第一,究竟谁技高一筹,值得期待。
贺丽丽的歌艺自是无可挑剔的。她们这等层面的清倌人,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更兼修诗词歌赋,再加上容貌出挑,本身就自带光环,登台经验丰富,几无可能出错,比到最后还是舞台设计及唱词编排这些客观条件。
贺丽丽表演完毕,照样收获了雷鸣般的掌声。
天字一号房内,气氛有些异样。
王安礼踌躇着问:“这词,是美成新作吧?”
众人皆望向周邦彦,虽多有揣测,但这词……还得事主承认才是。
“正是周某陋作……”果不其然,周邦彦点头认了,旋即望向秦观,苦笑道:“少游兄,这还真是巧了。”
秦观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连连摇头:“这真是……真是……某亦无语了。”
“莫非……那贺姑娘唱的也是美成兄新制的曲律?”李节迟疑着问,他于音律并无太多研究,无法确定。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当然是新词牌,我不曾听过。”
你不曾听过的就是新曲调?有些大言不惭了吧?众人循声望去,说这话的乃是那个样貌俊美的青年,虽然着了男装,但明显是女儿身。
这数人肤色、五官都不似中原人,倒与传闻中的党项人肖似,出现在此处甚是奇怪。不过,他们是随着王安礼同来,王知府言辞模糊的介绍一二,显然是有意为之,众人也不好多问。
若是王棣在此,自然认识这少女便是梁于飞,她的兄长梁启伏也一并在场,但尽以一中年男人马首是瞻。
周邦彦见那少女肤白貌美,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小哥原来也是通晓音律的,难得难得……适才那词倒真是某新制词曲,取名《花犯》。嗯,双调一百零二字。前段十句,六仄韵;后段九句,四仄韵。此词名‘梅花’,算不得新作,乃是去岁赏梅所得。”
王安礼捋须不语,心中暗道:“都言周美成恃才风流,与京中矾楼ji者颇有往来,且家中美妾成群,确是如此了。”目光微微一扫,见余者神色微妙,怕是皆作此想。不过,士子风流,蓄妾狎ji这种事也无关紧要,想鼎鼎大名的东坡居士更是此中能手……
听周邦彦解释清楚,便有人摇头晃脑的说道:“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好句啊,林逋《山园小梅》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传唱,美成兄亦不遑多让哪……”
另一人赞道:“美成兄此词只咏梅花,而纡徐反复,道尽三年间情事,尤圆美流转如弹丸也。”
又一人拊掌道:“机轴圆转,组织无痕,一片锦心绣口,端不减天孙妙手,宜占花魁矣……此花魁彼花魁,相得益彰,妙矣。”
“愚谓此为梅词第一。总是见官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言梅犹是旧风情,而人则离合无常;去年与梅共安冷淡,今年梅正开而人欲远别,梅似含愁悴之意而飞坠;梅子将圆,而人在空江之中,时梦想梅影而已。”花花轿子众人抬,秦观纵然心情微妙,亦是不吝赞词。
“发发牢骚罢了,当不得诸位谬赞。”周邦彦摆摆手,说道:“某赏梅有感,心有文字却无有合适词牌,遂制《花犯》曲,倒是与少游兄殊途同归了。”
众人心想,周邦旁“发发牢骚”之语倒非完全是谦虚。这阙词句句紧扣梅花,也句句紧扣自己,人与梅花融为一体,委婉地透露自己年来落寞的情怀。
落寞,是关键词。
这位“词中老杜”少年时期个性比较疏散,但相当喜欢读书。神宗元丰初,在汴京为太学生,他写了一篇《汴都赋》,描述当时汴京盛况,歌颂了新法,受到皇帝的赏识,被提拔为太学正。
但神宗皇帝殡天后,旧党执政,苏门诸君子纷纷回到朝廷,拥护新政的周邦彦则被排挤出京城,而出任地方官,先任庐州教授,而后任溧水知县,可谓是仕途坎坷。
年少得志,而立之年却又遭受排挤打压,亏的是其性情洒脱,方不致沉沦颓废,但心有不甘自是有的。
文以言声,文字向来是文人的武器,或直抒胸臆,或隐晦深奥,或宣赞溢美,或文诛笔伐,正所谓是:一笔在手,天下我有。
周邦彦抛出这《花犯》,算得上是杀手锏了。
他与秦观相视而笑,略略有些尴尬。
二人不约而同地用了新制词律,究其根由是落在了王棣身上。那阙《鹊桥仙》横空出世,惊艳登场,实在是……压力山大啊。词坛前辈一不留神输给了后学末进,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颜面无光的糟心事。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文人嘛,能有几个是真正云淡风轻的?淡泊名利或许不假,但视名声为羽毛更是真的。
“寒烟阁”外,《画堂春》及《花犯》两首新曲飞快地传出,泊在秦淮河上的灯船俱都收到了这两副新词牌,短暂的忙碌过后,周、秦二位词坛大家的新制词在众多舫船传唱开来。
术业有专攻,青楼头牌的音乐天赋果真不是盖的,亦或是一通百通,总之,“杏园憔悴杜鹃啼”及“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二曲新词瞬间引发热潮。
更有那众多文士儒生就这二词发声点评……
“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以美人喻梅花,真真妙哉,清真居士制词功力精湛,唯叫人膜拜也……”
“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此句尤佳,化用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意,用在词中浑然天成,全无工匠之痕……”
“清真居士词之清婉者如此,故知建章千门,非一匠所营也……”
更有那痴迷词意者,高声诵读通篇:“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自也有为秦观的《画堂春》击节叫好者——
“残花纷纷飘落,铺满小路。池水盈盈上涨,小雨霏霏落下,杜鹃声声啼鸣,园林天天憔悴……此词上阕通过描写铺径之落红、弄晴之小雨、憔悴之杏园、哀啼之杜鹃等残春景象,一幅衰败憔悴的晚春图跃然眼前也,淮海居士笔力绝妙,可见一斑。”
“下片写人,秦淮海描绘的这幅春归图里,分明看见伊人面对春归景色,正在慨叹春光速人易老,感伤人生离多聚少,青春白白流逝。全词蕴藉含蓄,寄情悠远。真是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具有言尽而意无穷的余味。”
文人相轻自是真的,但当别人的才华辗压自己时,却没法再睁着眼睛说瞎话,纵然心里不爽,纵然羡慕嫉妒恨,也只能表现出敬服与称颂。
花上一笔不菲的开销,听曲赏美品酒游湖,如此风雅韵盛,方是文人墨客最最甘之如饴的事儿。
至于王棣,倒是让这些文士选择性的忽略过去了,至少彼此默契十足地不去涉及这个名字。
但心里却是隐隐有所期待的,毕竟《鹊桥仙》摆在那,实在是叫人仰望。眼下周、秦二人摆下擂台出了招,就看这王三郎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