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气温在冰点以下,但秦淮河上的灯船及夫子庙旁比邻而立的坊楼将这一片渲染的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唯有头顶的那轮明月静静的悬挂苍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已过亥时正,街面上仍是游人如织,各种声音交织回旋,嘈杂不已。彼时,“宵禁令”已形同虚设。
顾名思义,“宵”是夜晚,“禁”是禁止的意思,宵禁令禁止民众夜间活动,目的是为了防盗,维持治安,以维护其统治,正所谓:“夜禁之设,所以弥盗也!”而违反宵禁令的人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
唐时的《宫卫令》中有规定:每天晚上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下。如果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才可以得到街道巡逻者的同意后行走,但不得出城。入宋以来,由于人口的增加,商品经济的空前发展,夜市也随之兴盛起来。太祖乾德三年,就曾诏令开封府:“今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来,不得禁止。”可见宋朝初年对于夜市开放时间还是有所限制的,到了北宋中后期,随着人口的进步增加和商业的发展,为了满足市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需求,夜市在时间上就没有限制了。
后来孟元老所着的《东京梦华录》中写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出,通晓不绝。”汴京夜市繁荣景象可见一斑。
金陵有秦淮河,或繁华程度略逊于汴京,但最是红尘中一等富贵风流之地。
“金陵山水佳且奇,钟阜龙蟠,石头虎踞,因此自古有王气盛之说。而自东吴起,到南朝的宋齐梁陈,再到南唐,金陵果真承载了许多君王梦……金陵王气也衰弱,定都于此的王朝皆短命。这是金陵施了咒吗?如果非要把由头安给金陵,那么只能怪它太过绮丽,只适合养文人,不适合养君王。”
今日的花魁大会已接近尾声,秦淮河上兀自热闹非凡,“寒烟阁”里的气氛却慢慢淡了下来,台上最后一位表演者声名不显,且技艺平平,必是无缘下一轮比赛了。先前的节目精彩纷呈,到得此时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观众有些心不在焉,开始交头接耳,所议者也不尽是赛事。
如王棣隔壁那桌。
听声音是那叫梁启伏的在高谈阔论,却也不是无的放矢,对金陵城颇有研究,如数家珍: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杨坚挥师南下,活捉南陈后主陈叔宝,南朝繁华一朝散。杨坚如此评说他:‘此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非但如此,亡国后的陈叔宝毫无悲痛之样,似无心肝一般。或许,在陈叔宝的眼中,诗酒才是他的江山,他人皆说《玉树后庭花》是亡国之音,谁知他心甘情愿沉醉。
三百多年后,金陵又生了一个风流帝王,李煜,为君非他所愿,亡国之责却由他来背,他何其无奈,何其无辜,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后人尊他为‘词中之帝’,这应该也是他更喜爱的称谓吧,他从来都只想做个文人,在花间填词,庭前谱曲,浮生贪欢。”
这边厢众人面面相觑,这梁启伏先前看着像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这番言辞却极有见地,点评陈、唐二位国君可谓是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又听他话锋一转:“人皆言红颜多祸水,如妲己之于纣王、褒姒之于周幽王、杨贵妃之于唐明皇、花蕊夫人之于后蜀孟昶,甚至小周后之于南唐后主……实在是可笑之极。照我说呀,烽火戏诸侯、君王自此不早朝什么的,只是失败者找寻的荒谬的藉由罢了。”
他重重叹息一声,语调沉重:“作为一个女人,沉沦于后宫的的泥潭之中,面对无处不在的倾轧,想要让自己过的好一点,就只能抓住帝王那一点缥缈的宠爱,费尽心机想要让自己拴住帝王的心是很正常的思维!
她们不是有识之士,不是道德君子,甚至可能没有受过很良好的教育,根本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也不会明白一个帝王昏庸的后果,即使明白了,又怎么样?昏庸的帝王多了去了,也没见就发生亡国的惨剧,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帝国,也不会因为君王几次不早朝就国破家亡吧!换句话说,亡国那都是不能预料的事,当下在宫里活下去、活得好才是她们最关心的事情!”
我去,这姓梁的居然能说出这番话,该不会也是穿越大军的一员吧?
王棣吃惊不已,在这女卑男尊的男权社会,说这些话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当然,这是为女性呐喊叫冤哪,也绝对能因此俘获一片小迷妹的芳心。
那边厢,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哥这番话倒说的有些意思,让人耳目一新哦。”
这是那位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青年的声音。说青年并不完全正确,这人面容犹存稚嫩,细看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只是身量高挑,便显得成熟了些。
而且,他其实不是“他”,而是“她”。
女扮男装这种事,除非这女的身形健硕、五大三粗,要么面对的是睁眼瞎,否则很难蒙混过关。
就如王未和王末,就算穿上男裳,亦是玉树临风的“伪君子”。
那梁启伏的论点的确够标新立异的,这种为女子鸣不平的呐喊简直是震聋发聩。
王桐便瞠目结舌:“这人……这种话……”
于他而言,实在是颠覆三观的荒诞言论,不可以常理度之。
王棣眨了眨眼,说道:“或许,千年之后,女人也是半边天,可以享受与男人同样的待遇呢……这种事,谁知道?未来,谁知道?”
未来,他是知道的。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终究收效显着,男女平等,虽因分工不同所受的待遇有所不同,但毕竟是实现了同等对待的。某些时候,女人甚至比男人更受欢迎(尊重),这算是异类的男女不平等了。
“王兄高见,某亦作此想……”王棣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梁启伏在隔壁听见,很是欢喜,大有相见恨晚之憾,当即移开屏风走了过来,口中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相见便是缘,不如大家坐一起喝上几杯。”
他这般大大咧咧的举动很不礼貌,王未原本对他升起的好感瞬间消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棣不动声色,淡淡的说:“上门便是客,某正有些事要请教,干脆撤了屏风并作一桌,喝喝酒聊聊天。”
梁启伏连声道:“正合某意,早该如此。”
重新落座后,正儿八经的相互介绍了一番。
那扮男装的女子叫梁于飞,名字出自《诗经大雅-卷阿》里的“凤凰于飞,刿刿其羽”,倒是不太像女名。
至于那两个随扈的姓名则简单粗暴了,高的叫梁甲,矮的叫梁乙。
梁启伏的官话说的别扭,却很是健谈,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胡侃一番,但话题基本不离女性,也算是不忘初心就差砥砺前行了。
譬如他评点今次花魁盛会,与坊间评估的大同小异,最出彩者当属贺丽丽、王萍萍与聂胜琼三女。这三位头牌大家无疑都是才艺双绝,四项评比条件皆相差仿佛,要比的无非是临场发挥。就今晚的第一场比赛而言,发挥最稳定的是聂胜琼,贺丽丽次之,王萍萍最末,但表演最出彩的却是贺丽丽,王萍萍次之,聂胜琼最次。
何也?盖因唱词之故也。
今次聂胜琼所唱之《水调歌头》用的是东坡居士的“明月几时有”。这固然是首千古名篇,聂大家唱功也确是了得,但这样广为传唱的词作放在这等比赛就显落了俗套。
而贺丽丽与王萍萍唱的是周、秦二人的新词,仅词作本身是比不上“明月几时有”的,但胜在推陈出新。“新”,是取胜之道。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有理有据,可信度极高。只是,他的略显浮夸的举止落在王桐等人眼里,只让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显得猥琐起来。毕竟,在初次相识的人面前滔滔不绝地讨论风花雪月之事已极为不妥,在说话时他更是肆无忌惮的拿目光扫过王未、王末二人,侵略性十足,轻浮之极。
王家姊妹出身官宦名门,自幼家教极严,所接触者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何时被这般无礼对待过?不过,姊妹二人性格迥异,一个怒目以对,一个臻首羞忿,心里却都是恼了这不着调的外乡人。
王棣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对梁启伏的言行无状并无太大怪责,待对方说的口渴喝茶之时,慢悠悠的问了声:“几位是西夏人?”
他此言一出,场中局势陡地一滞,梁甲、梁乙飞快地交换了眼神,手悄悄地贴近腰侧。
梁于飞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棣,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启伏微微一顿,将茶盅放下,目光直视王棣:“不错,我们正是白高大夏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