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清理完毕,只找到遇难的都头和衙役,原该同时遇难的该住户四人及绑匪不翼而飞。这说明了一件事:这是针对苏轼的谋杀案。
案情扑朔迷离,案发经过匪夷所思。众人分析,一桩谋杀案,至少得有原始动机,那么,匪徒究竟为何要对苏轼下手?
需知,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乃是正经的正三品大员。
龙图阁是北宋初年开封宫城中所建的一座馆阁,存放皇帝御书御画、皇家重要文献及宝瑞等物,配置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龙图)阁等人员。前三种名义上为皇帝出入侍从,并备作顾问,后一种不具此资格,只是单纯的“贴职”。只增加荣显,厚重身份,表示皇帝给予恩宠。宋代此类“阁”共有十三个,如秘阁、宝文阁、敷文阁。真宗景德元年,置龙图阁侍制。咸平四年,置龙图阁学士。龙图阁学士为加官,用以加文学之士,备顾问,与论议,以示尊宠。龙图阁直学士是“加官”、“贴职”,一种虚衔,荣誉称号。如包拯实任是开封知府,加官是龙图阁直学士。范仲淹也曾以龙图阁直学士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
谋杀朝廷正三品高官,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这得多决绝?
幕后黑手所谋何事?杭州最高长官不测,谁能获益?
一头乱麻,难以理清。
事件发生一天两夜后,苏轼从昏厥中醒来,恢复了神智。骨折的疼痛让他的脸色极是灰败,精神也是较为萎靡。一心为民的苏大学士,仍是心系水灾,强撑着询问灾情。
李、高简单的说了说汇总的情况,将话题引向此次遇袭事件。
对于“意外”被定性为“谋杀”,苏轼显得很是震惊,沉默着听王棣三人解剖分析。
但三人所持观点相左,让案件看上去更为复杂。
高俅认为是本地豪强所为,理由是苏轼曾上奏状称“地方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搜刮百姓,苛政猛于虎,水旱杀人,而催欠吏滥施淫威,百倍于虎”,而要求朝廷“整顿吏治税收”(注1)。这必然会触犯地方官及豪强士绅,成了敌对面。有道是强龙难惹地头蛇,恼羞成怒的既得利益者们痛定思痛继而釜底抽薪也是有的。而且,苏轼在某方面是支持新政的。元佑元年,司马光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轼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注2)反对募役法的苏轼,在变法实行多年后说出了自己的反思:“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当年满腔热血的反对变法,如今看到变法卓有成效之后,才知道当初竟是自己错了……新政为豪绅官僚所不喜,苏轼态度的些微转变,在某些人看来,便是敌人,当除此而后快。
嗯,高俅是王安石的迷弟。
李格非却以为是贼寇所为。仁宗朝时,天下盗贼横行,遂以“盗贼重法”治之:“自嘉佑六年,始命开封府诸县盗贼囊橐之家立重法,后稍及曹、濮、澶、滑等州。熙宁中,诸郡或请行者,朝廷从之,因着为令。至元丰,更定其法,于是河北、京东、淮南、福建等路用重法,郡县浸益广矣。凡劫盗罪当死者,籍其家赀以赏告人,妻子编置千里。遇赦若灾伤减等者,配远恶处。罪当徒、流者,配岭表;流罪会降者,配三千里,籍其家赀之半为赏,妻子递降等有差……”(注3)
虽然,神宗皇帝支持变法,王安石推行“报甲”,“盗贼比之昔时,时减七八”,但改革失败,盗贼复起,四处为祸。
有鉴于此,元佑二年五月廿一日,朝廷发布惩治强盗贼匪条例十余条,要求各地方官员严格执行。
苏轼是主张强力荡寇的,熙宁七年便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称:“若使小民无以为生,举为盗贼,则朝廷之忧,恐非十万贯钱所能了办。”
去岁知杭州,又上奏状诉告盗贼横行之起因及危害,奏请调遣厢军平寇。
显然,苏太守属于鹰派,手段强硬,这定必让盗贼们惴惴不安,干脆先下手为强。这……极有可能。
对这两种判断,王棣均不以为然。
苏轼在士林名声极佳,乃是文坛领袖,本地官僚豪绅敢下黑手?一旦震惊朝野,地头蛇又如何?不怕陷入万劫不复?
至于说盗贼,大抵是逃荒的小股流民,几无占山落草为寇者。这些“盗贼”本质上非邪恶之徒,只求温饱而已。苏轼的“荡寇”并不是要赶尽杀绝,而是诉求“化寇为良”,哪至于拉了这么深的仇恨?真正的贼寇横行还得有个十几二十年。虽然,因为蝴蝶效应,某些事提前或延后了,但据目前所知,方十三仍未成大势……
呃,好吧,其实王棣便是怀疑方十三,虽然他并非李格非所言之“贼寇”。
可是,他无法指证方腊方十三会在杭州起事,也不好拿摩尼教欲“推选”苏小妹为“圣女”一事刺激刚脱离生命危险的苏轼,只能是含糊其辞地提及摩尼教,说此教所谋甚大,自入中原来每每蛊惑人心甚至挑引民怨,藉以混水摸鱼寻求影响力(利益)最大化。这样的教派,需要打压,就算是未雨绸缪,也要摁住不让其出头。
嗯,这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李、高二人口中没说什么,却是未往心里去的。摩尼教嘛,自唐末以来在中国是兴不起风浪了,倒是听说在福建有些影响力,但也仅此而已了。王三郎,可真会想。
依着医嘱需卧床静养百日的苏轼眉心紧蹙,既因腿伤之痛,更是心急如焚。抗洪救灾的紧要关口,他这个杭州主官却卧床不起……哎,瞒是瞒不住的,得即刻奏告朝中。
他慢慢的吩咐了两件事,重中之重自是救灾事宜,其次方是追查凶案。
不过,他是部分采信了王棣建言的——北城遇险与洪灾有某种关联。至于摩尼教……顺带着查查也好,防患于未然吧。
想想,自己还真是命运多舛。当年在徐州便遇到洪水围城,军民奋战四十余日方告功成。此次杭州水患,竟是大意了,以为多日奔忙已将预防之事做到了极致,却还是防不胜防,人难胜天啊。
他绝非自怨自艾之人,奈何遭受重创,实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也罢,救灾一事交与张通判主导,高二可辅之。文叔书生意气,长于治学编书,实务……实是有所欠缺的,可帮着统计归纳各方情况加以汇总。至于王三郎,听其言观其行,是敏于谋划分解的,高二亦不如他,便让其参与其中,藉此磨练一番,以慰半山先生在天之灵吧。
勉强耗费精力作了决定,令人请来本州通判、推判官、提辖等商讨救灾事宜。
说是“商讨”,其实是苏太守的“一言堂”,便是通判也未有丝毫疑问、反对。
本朝太祖为了削弱节度使的权力,防止唐五代时期武人割据的局面重演,规定诸州刺史得直接向朝廷奏报和接受诏令,节度使不得干预除所驻州之外(所谓支郡)的政务。后来,逐步派遣京朝官(文臣)接替刺史管理州务,称“权知xx州州军事”。
通判是“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省称。本朝初,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作大,太祖创设“通判”一职。通判由皇帝直接委派,辅佐州政,可视为知州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也因上下公文均与知州联署之故。
说的通俗些,通判便是皇帝派来针对知州(府)挑刺的。
张通判倒是个识趣的。一则他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对士林宗师苏学士自是敬重的;二来,苏太守政声极佳,数度谪迁宦海沉浮,却是颇得民心,着实挑不出什么差错。既如此,何必横挑眼睛竖挑鼻,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至于其他幕职官与诸曹官,诸如签判、节度判官及推官、节度掌书记、观察支使、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等,更是以苏长官马首是瞻,指哪打哪。
太守强打着精神与属官说了救灾相关事宜,又因王棣提醒,就治安事多说了两句,无非是让本州厢军、乡军、土军和弓手好生警惕不宁之兆,须及时有效弹压宵小泼皮借机滋事。
在场的尽是本州官僚系统骨干,心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理,杭州生乱,朝廷秋后算帐,固然太守需负领导责任,他们也难逃其责,哪敢虚与委蛇、敷衍了事?
倒是,苏太守言语间点了王棣几次,似乎很看重这弱冠少年啊,却不晓得究竟是何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