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的祁山刚褪尽春寒,槠树林的新叶正顶着露珠舒展,嫩红的叶尖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包裹着整个冬天攒下的甜。老周头蹲在茶园里,指尖抚过槠叶种茶树的新枝,叶背的绒毛扫过掌心,痒得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跟着父亲采茶时,掌心被绒毛扎出的细小红点。
“阿爸,这芽头比去年的肥。”十九岁的茶农小顺背着竹篓蹲过来,篓底垫着新收的槠叶,墨绿的叶片间夹着几朵槠花,正是沈青禾设计的“槠叶红茶”包装上的图案。老周头抬头,看见孙子胸前挂着的银坠——那是国际茶博会金奖得主詹姆斯寄来的,槠树叶形状的银饰里,嵌着一小片祁山红壤。
茶寮的木门“吱呀”推开,沈青禾抱着新印的茶标进来,纸页间飘着油墨与槠木的混合气息。“老周伯,您看这‘槠叶共生’的商标,”她展开泛黄的宣纸,边缘用真槠叶拓了纹,“伦敦的茶商说,洋人现在买茶,都要摸摸包装上的绒毛,说像触到了祁山的雾。”
老周头接过茶标,看见自己的画像印在角落:粗布衫,竹编帽,掌心托着片带绒毛的槠叶。那是柳如是去年画的,如今成了“槠叶红茶”的标志。他忽然想起在上海茶博会看见的场景:金发碧眼的茶客们举着印有他画像的茶罐,用生硬的中文说“槠树,茶树,好朋友”。
“该教小顺发酵了。”陆九渊的声音从发酵房传来,棉门帘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涅盘”二字滴落——那是柳如是用茶汁写的,如今已渗进木帘,成了发酵房的印记。老周头站起身,膝盖骨发出“咔嗒”声,小顺忙搀住他,少年掌心的温度,像极了当年父亲搀住祖父的模样。
发酵房里,新揉捻的茶青在木甑里静静呼吸,表面的菌丝比往年更密,银线般的丝缕在槠叶垫上织出不规则的网。小顺学着祖父的样子,指尖轻触茶堆侧面,忽然惊呼:“阿爸,茶堆在跳!”老周头笑了,霜白的眉毛抖了抖:“那是茶魂在翻身,就像你小时候在襁褓里踢脚。”
陆九渊望着这对祖孙,想起在凤凰单丛遇见的老杨头,在冻顶山护藤的阿水伯。茶人的传承,原是比茶香更绵长的存在——老周头掌心的老茧,小顺指尖的新绿,沈青禾设计的文创,柳如是画的茶魂,最终都化作茶汤里的甜,在时光里代代相续。
晌午,茶寮飘出新制的祁红香。老周头用沈青禾带来的骨瓷杯泡茶,茶汤入盏时,竟在杯壁显形出槠树与茶树交缠的剪影,树梢停着只棕头鸦雀,正是当年茶汤里显形的山雀。小顺盯着杯中的影像,忽然想起爷爷讲的故事:“阿爸,这是不是槠树爷爷和茶树奶奶在说悄悄话?”
“是啊,”老周头摸着孙子的头,茶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潮,“它们在说,当年你太爷爷用体温焐热发酵房,你爷爷用碎茶救了半条街的人,如今你用手机给洋人直播采茶——变的是日子,不变的是槠树护茶、茶报人间的心意。”
暮色漫进槠树林时,沈青禾在茶寮外墙画下新的壁画:老周头与小顺并肩采茶,槠树的枝桠化作翅膀,托着茶罐飞向五洲四海。画到“槠叶共生”的商标时,她故意留了片空白,让路过的茶农们按上掌印——那些深浅不一的掌纹,才是祁红最动人的防伪标。
是夜,老周头翻开祖传的《茶经》,泛黄的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槠叶,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光绪三年,槠树开花,红茶甜如蜜。”他忽然听见窗外有响动,推窗望去,见小顺正抱着笔记本蹲在槠树下,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新抽的叶芽——少年在给詹姆斯的茶商朋友直播“槠叶种的春夜”。
山风掠过槠树林,新叶沙沙作响,混着茶寮里飘出的蜜香,在祁山的夜空织成网。老周头望着远处茶田的灯火,想起陆九渊说的“茶香无国界”,此刻却觉得,这香最浓处,还是在槠树与茶树的根须里,在茶农掌心的茧子上,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就像眼前的茶汤,无论漂多远,总能让喝过的人,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祁山的雾,槠叶的甜,还有茶人永不褪色的守望。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槠树梢,老周头看见小顺的直播评论区炸开了锅:“chinese tea soul!”“槠叶绒毛是大地的指纹!”他不懂英文,却从满屏的惊叹号里,读懂了茶香的力量——那是超越语言的甜,是刻在草木与人心深处的,关于共生、传承与永恒的,最动人的密码。
从此,祁山的槠树林里,每片新叶舒展时,都会抖落细小的绒毛;每个茶寮的火塘边,都会响起新的茶歌;每个捧着“槠叶红茶”的人,都会在茶汤里看见——槠树与茶树的私语,茶人掌心的温度,还有,那缕从祁山出发,飘向世界每个角落的,永不消散的,人间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