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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九州民间志 > 明朝那些事49《迁都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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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四年的秋老虎还没过去,南京城朱雀巷的青石板上晒着白晃晃的日头。周木工蹲在门槛上磨刨刀,木屑混着槐树叶落在青布围裙上,听见巷口传来打更声时,后颈的汗珠子正顺着脊梁骨往腰里钻。

“他爹,晌午煮了绿豆汤。”媳妇阿巧端着粗瓷碗出来,鬓角的碎发沾着水,围裙上还印着面盆边沿的蓝花纹。周木工抬头时,瞧见她手腕上那串桃核手链——还是成亲那年他在秦淮河畔捡的桃核,一个个磨得发亮,如今早被年月盘出了包浆。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铁蹄敲在石板上像砸锅似的。周木工手一抖,刨刀在松木方子上划出条歪斜的印子。打前头跑过来的小顺子边跑边喊:“周叔周叔!官府的人来巷口贴告示了!说是要修北京城的宫殿,招天下的能工巧匠呢!”

阿巧手里的碗当啷一声磕在门框上,绿豆汤泼出来溅湿了鞋面。周木工盯着磨得发亮的刨刀,想起三年前跟着营造司去苏州采办木料,在码头上见过北上的漕船,船工们都说燕王在北京修城,宫里的金丝楠木都是从蜀地深山里砍的,一根木头得走半年水路。

告示贴在巷口的老槐树上,朱红的边框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周木工攥着刨刀挤到前排,见最上头写着“钦命迁都北京,着天下诸色人等共襄盛举”,底下列着招募的工匠名目:木作、瓦作、石作、漆作……末了还有句“应募者赐田三亩,免役三年”。

“他爹,咱不去成不?”回家的路上阿巧扯着他的袖子,指尖冰凉,“那年你去苏州,船在江里遇着风浪,我抱着柱子哭了整宿。北京城离咱这儿几千里地,万一……”

周木工没吭声,低头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十四岁进营造司当学徒,跟着师傅在应天府修了十年宫殿,如今手掌上的老茧比刨刃还硬。可迁都的圣旨是皇上亲下的,去年冬天就听说北京要做京城,满朝文武都在议迁都的事,哪由得平头百姓说不去?

三日后的晌午,朱雀巷来了辆青布篷车。周木工蹲在门槛上给阿巧别桃核手链,七岁的虎娃抱着他的腿哭得鼻涕眼泪全沾在裤脚,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阿巧往他包袱里塞了双新纳的布鞋,针脚密得能挡风,又把家里剩下的二十文钱缝在贴身的布袋里,手指在他胸口按了又按:“到了地头就托人捎封信,千万别省那俩钱。”

篷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时,周木工隔着帘子看见虎娃趴在巷口的老槐树上,小胳膊拼命挥着,阿巧的身影缩成个小灰点,渐渐被扬起的尘土遮住。车出了城门,路边的稻田刚插完秧,青蛙在水田里呱呱叫着,远处的紫金山在雾霭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这一走,便是三年。

北京城的秋天来得早,周木工跟着南来的工匠队伍到通州时,运河两岸的柳树已经开始泛黄。码头上停满了漕船,船头挂着的灯笼在暮色里连成串,像条飘在水上的火龙。监工的百户催着他们赶紧卸车,说紫禁城的地基已经打好,就等着木料上梁。

进了北京城,周木工才知道什么叫“天子脚下”。城墙比应天府的还高两丈,城砖缝里灌着糯米浆,敲上去当当响。街道宽得能并排走五辆马车,两边的店铺挂着各色幌子,卖糖葫芦的、打马掌的、算卦的,还有从西域来的胡商,推着装满葡萄干的小车,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叫卖。

可等他们到了紫禁城工地,才发现热闹都是外头的。工地上搭满了脚手架,成百上千的工匠在夯土筑基,夯歌声震天响,脚底下全是没膝的黄土,风一吹眯得人睁不开眼。周木工被分到木作班,跟着班主去看木料堆场时,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整座堆场望不到边,金丝楠木堆得比三层楼还高,柏木、松木、杉木分门别类码放着,树身上还带着蜀地深山里的青苔。

“看见那根了吗?”班主用旱烟杆指着堆场中央一根五丈长的金丝楠木,“从峨眉山砍下来,走了半年水路,过三峡时撞坏了三条船。如今要做奉天殿的金柱,一根柱子就得七个木匠合抱。”

头回上工那日,周木工跟着师兄们给木料画墨线。奉天殿的地基已经夯得结结实实,三层汉白玉台基雕着蟠龙纹,工匠们正在往台基上运巨石。他站在脚手架上往下看,见石作班的弟兄们用滚木拖着万斤重的巨石,每走十步就得换一批人,号子声里带着血沫子。

夜里住在工棚里,二十多个汉子挤在大通铺上,草席底下的土坷垃硌得背疼。同屋的张师傅来自浙江,说起话来带着吴侬软语,说自己离家时儿子刚满月,如今怕是会跑了。周木工摸出怀里的桃核手链,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数桃核,一共十八颗,每颗上都刻着阿巧的指甲印——那是她当年蹲在门槛上一颗一颗磨出来的。

入了冬,北京城的雪下得铺天盖地。工地上结了冰,木料冻得比铁还硬,刨刀下去只留道白印子。监工的百户拿着皮鞭来回走,说皇上要在永乐八年让紫禁城初具规模,误了工期便是杀头的罪。周木工的手冻得裂开血口子,夜里用布条缠着,第二日干活时血又渗出来,把刨刃都染红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木作班得了半天假。周木工跟着几个弟兄去城里转悠,走到钟鼓楼附近时,看见个卖糖葫芦的老汉,红山楂裹着晶亮的糖衣,在太阳底下泛着光。他摸出怀里的铜钱,想买两串寄给虎娃,可攥在手里的钱被体温焐热了,才想起这千里之外的京城,哪有法子把糖葫芦寄回南京?

正愣神间,街角突然传来喧哗声。几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人押着个灰衣老者走过,老者头发胡子全白了,却腰板挺直,路过糖葫芦摊时,抬手碰了碰竹签上的糖渣,笑说:“当年在应天府,徐达大将军府的厨子做的糖葫芦,比这个还多裹层蜂蜜。”

“那是刘伯温刘大人!”旁边有百姓小声议论,“皇上让他主持北京城的规划,听说紫禁城的布局暗合天象,九重宫阙对应北斗七星呢!”

周木工望着老者的背影,想起师傅曾说过,北京城的营建是按“天人合一”的法子,紫禁城居中,左祖右社,前朝后市,连护城河都挖成“凸”字形,为的是藏风聚气。此刻见着传说中的刘伯温,竟像个寻常老汉,袖口还沾着木屑,倒比那锦衣卫亲切得多。

转年开春,木料堆场来了批新货,是从江南运来的金砖。周木工跟着去码头卸货,见每块金砖都裹着黄绫,砖上刻着“苏州府督造”的字样。搬砖的弟兄们都说,这砖要在桐油里泡七七四十九天,敲起来声如金石,铺在宫殿里光可鉴人。

“周大哥,你看这砖!”张师傅捧着块金砖,突然指着砖角处的刻字,“这儿刻着‘周阿巧’三个字!莫不是嫂子的名字?”

周木工手一抖,金砖差点砸在脚上。凑近细看,果然在砖角的凹处刻着“周阿巧”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女人用指甲划的。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收到的家信,阿巧在信里说,南京城也在征调妇女做女红,她被派去给宫里绣帷帐,却偷偷在砖上刻了名字,说这样也算跟着他来了北京城。

攥着那块刻着名字的金砖,周木工的眼眶发热。他想起离家那日阿巧的眼泪,想起虎娃抱着他腿哭的模样,想起朱雀巷的老槐树和青石板。原来这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每一块砖、每一根木,都连着天下百姓的心血,就连自家媳妇,也用这种法子,在这宏大的宫殿里留下了一丝痕迹。

随着奉天殿的主体结构渐成,木作班的活儿越来越精细。周木工被调去给殿内的梁架画彩画,朱砂、石青、石绿调在瓷碗里,用狼毫笔一笔笔描着缠枝莲纹。抬头望着高耸的梁架,阳光从尚未安装窗棂的洞口照进来,在彩画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恍若置身云端。

这日正画着,忽见几个宦官陪着个穿明黄马褂的人进来,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班主慌忙跪下,小声说那是负责督造紫禁城的隆平侯张信。张信在殿内转了一圈,走到周木工跟前时,忽然停住脚步:“这彩画的笔法,倒像是应天府的路子。”

周木工低头叩拜,手心里全是汗:“回大人的话,小人从前在应天府营造司当差,学的是江南彩画技法。”

张信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腕的桃核手链上:“工匠们离家千里,着实不易。待紫禁城建成,皇上自会论功行赏。”说完从袖中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些碎银,“拿去给弟兄们打酒喝,也算朝廷的一点心意。”

捧着锦囊回到工棚,弟兄们围上来分钱,都说跟着周木工沾了光。张师傅把碎银放在草席上数了又数,突然笑说:“等咱把紫禁城修完,回家能吹一辈子牛了,咱可是给皇上盖宫殿的人!”

笑声里,周木工摸着手链上的桃核,想起阿巧信里写的:“虎娃如今能帮着担水了,前日把水缸打翻了,倒把自己摔成个泥猴子。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我给你攒了袋槐花,等你回来做槐花饼。”

永乐七年的夏天,周木工终于等来了家书。可拆开信时,信纸却被泪水洇湿了一片——阿巧说虎娃染上了时疫,没能挺过去,临终前还攥着半块绿豆糕,说要留给爹爹回来吃。

工棚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周木工攥着信纸的手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张师傅抢过信看了两眼,猛地砸了下草席:“他娘的!咱们在这儿卖命,家里人却……”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给儿子攒的拨浪鼓,木料还是建宫殿剩下的边角料。

那夜周木工独自坐在脚手架上,望着紫禁城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奉天殿的龙首已经安好,龙首朝着南方,仿佛在眺望千里之外的故都。他摸出怀里的桃核手链,十八颗桃核颗颗光滑,却再没机会戴到虎娃的手腕上了。

“虎娃,你看,这就是爹爹修的宫殿。”他对着月亮喃喃自语,“等将来皇上搬进紫禁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儿有块砖刻着你娘的名字,有根梁画着你爹的彩画。咱们周家人,也算给这天下做了点事。”

泪水滴在手链上,桃核映着月光,像极了虎娃小时候亮晶晶的眼睛。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宿鸟,扑棱棱飞向缀满星子的夜空。

永乐十八年,紫禁城终于建成。周木工站在奉天殿的丹陛上,看着皇上的仪仗从午门缓缓进来,金瓜钺斧在阳光下闪着光,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汉白玉栏杆发颤。他想起十四年前离开南京的那天,朱雀巷的老槐树正开着淡紫色的花,阿巧的眼泪落在桃核手链上,像落了串珍珠。

迁都大典结束后,周木工带着皇上赏赐的田契和免役文书,踏上了回乡的路。大运河上的漕船依旧繁忙,船头的灯笼还是那样红,只是当年同屋的张师傅,永远留在了北京城的工地上——去年冬天砌墙时,他失足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临终前把给儿子的拨浪鼓塞给周木工,说替他带回家。

南京城的城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城墙上新刷了朱漆,显得格外鲜亮。朱雀巷的老槐树又粗了些,树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只是当年追着他跑的虎娃,再也不会从巷口冲出来喊爹爹了。

推开家门时,阿巧正在院子里晒槐花,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桃核手链还戴在腕上,只是绳子换了新的。看见他回来,阿巧手里的竹筛子当啷落地,槐花撒了满地,像落了场雪。

“他爹,你看,”阿巧颤抖着捡起筛子,“槐花给你攒了三年,今年的开得最好,咱明儿就做槐花饼。”

周木工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箱,里面装着那块刻着“周阿巧”的金砖碎块,还有张师傅的拨浪鼓。阿巧摸着金砖上的刻字,眼泪滴在砖面上,却笑了:“虎娃要是知道,他娘的名字刻在皇上的宫殿里,准得跟巷口的小子们显摆三天。”

夜里,夫妻俩坐在院子里,阿巧给他缝补衣裳,周木工摸着她手上的老茧,比自己的还硬。远处传来打更声,还是当年的调子,只是打更的人换了。阿巧突然指着天上的北斗星:“听回来的乡亲说,紫禁城的布局对着北斗,咱住的屋子,是不是也对着那颗星星?”

周木工抬头望着星空,北斗七星在夜空中格外明亮,仿佛连接着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他想起奉天殿梁架上的彩画,想起金砖上的刻字,想起十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原来这迁都的壮举,从来不是皇上一人的决断,而是天下无数像他们这样的百姓,用汗水、泪水,甚至生命,一砖一瓦堆起来的。

“阿巧,”他握住妻子的手,“等咱老了,就去北京城看看,看看咱修的宫殿,看看刻着你名字的砖,看看虎娃没能看见的世面。”

阿巧靠在他肩上,望着北斗星轻轻点头。院角的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个跨越千里的约定。远处的秦淮河传来画舫的歌声,混着夜露的清凉,将这对历经离别与重逢的夫妻,轻轻裹进了属于他们的、关于迁都的记忆里。

许多年后,当周木工带着孙子站在紫禁城的丹陛上,望着人来人往的广场,总会想起那个槐花飘香的夜晚。他会指着奉天殿的梁架说:“看见那些彩画了吗?那是你爷爷当年一笔一笔描的,每一朵缠枝莲里,都藏着对家乡的思念。”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历史的长卷里,紫禁城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木、每一道彩画,都刻着无数像他和阿巧这样的普通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随着迁都的诏书传遍天下,随着运河的波涛流向四方,最终成为了这个国家记忆中,最温暖而坚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