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聚宝门城砖上,溅起的泥星子混着腐叶,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我蹲在棺材铺门槛上打磨新收的柏木,木屑混着雨气钻进领口,后颈凉津津的——这是入秋以来第三单生意,主顾是个戴青竹斗笠的男人,说话时总把袖口压得极低,露出半截缠满纱布的手腕。
“十三具棺,要齐整的杉木,棺头刻缠枝莲,棺尾雕玄武纹。”他从袖中摸出锭十两纹银,在柜台上磕出清脆的响,“三日后卯时,十三城门同时启棺。”
我握着刨子的手顿了顿。南京城十三座城门,自洪武爷定都便立下规矩,寻常百姓出殡走仪凤门,官宦人家过聚宝门,唯有皇家贵胄能经玄武门——可这十三具棺同时出城,莫说我开了十年棺材铺,便是祖上三代吃这碗饭的老匠人,也没听过这等蹊跷事。
“客官,”我擦了擦手,故意把算盘拨得哗啦响,“十三具棺不是小数目,且这棺头缠枝莲是宫内样式,怕是……”
斗笠男人突然抬头,竹篾缝隙里漏出半只眼睛,眼尾有道三寸长的刀疤,像条蛰伏的青蛇:“林师傅只管做工,莫问出处。事成后,这巷口的胭脂铺,你娘子能随意拿胭脂水粉。”
我心里咯噔一声。阿秀最爱胭脂铺的玫瑰粉,上个月路过时盯着匣子上的金箔纹看了半晌,最后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低头走开了。此刻雨丝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鞋面上积成小水洼,我忽然看见他靴底绣着半枚褪色的蟒纹——是锦衣卫的制式。
一、棺中镜
三日后晌午,十三具棺并排停在院子里。杉木新刨的香气混着桐油味,在秋阳下蒸得人发昏。阿秀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蹲在棺旁,用红绸蘸着金粉描玄武纹,鬓角的碎发沾着金箔,像落了满头星子:“承安,你说这玄武纹是北方水神,棺头缠枝莲却是南方火相,水火相冲,怕是不祥。”
我往棺底铺防潮的炭灰,指尖触到块冰凉的东西——每具棺内都钉着面青铜镜,镜面朝上,映着秋云游走。想起昨夜斗笠男人送来棺材钉时,特意交代“镜面朝天,棺钉七枚”,此刻看着镜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后颈又泛起凉意。
“别瞎想,”我拍了拍阿秀手背,金粉蹭在她指甲上,“许是哪家贵胄做生基,借十三城门的阳气镇煞。”话虽这么说,眼角却扫过院角那具没钉铜镜的小棺——比旁的短了两寸,像是给未及及笄的孩童预备的。
戌初刻,巷口传来梆子声。我吹灭烛火,刚要关门,斗笠男人带着四个青布裹头的汉子闯进来,每人腰间都别着柄吞口刀。他们抬棺时始终垂着眼,却在经过那具小棺时,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林师傅,随我们走。”斗笠男人抛来件灰布衫,袖口绣着半朵残莲,“看好你的棺,若出了差错——”他指腹划过眼尾刀疤,“你娘子腹中的孩子,怕是等不到足月。”
二、玄武门夜雨
十三队人马在朱雀街分道,我跟着斗笠男人往玄武门走。秋夜的风卷着槐叶,把灯笼吹得左右摇晃,映得青石板路上的棺影忽长忽短。路过秦淮河时,画舫上传来琵琶声,唱的是《牡丹亭》选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到尾音突然破了调,紧接着传来瓷器摔碎的脆响。
玄武门城楼在雾中若隐若现,箭垛上的守兵提着灯笼下来,看见棺木上的玄武纹,脸色登时变了:“半夜出棺,还是玄武纹,你们是……”
斗笠男人抬手比了个“噤声”手势,袖中滑出块金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守兵看见金牌上的蟠龙纹,立刻垂手退到一旁,连城门钥匙的铜环声都轻了三分。
城门“吱呀”推开的瞬间,西北方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斗笠男人猛地转身,刀疤眼在夜色中眯成细线:“是东厂的缇骑,走水西门!”
我们抬着棺在巷弄里狂奔,棺木撞在青墙上,木屑纷飞。阿秀临睡前说的话在耳边打转:“玄武纹属水,水西门却属金,金生水,怕是要生变故……”刚转过街角,前头突然亮起成片的灯笼,明黄色的光映着领头者胸前的飞鱼服,正是东厂的人。
“留活口。”飞鱼服男人抬手,弩箭破空声几乎擦着我耳际而过。斗笠男人突然将我推进胡同,自己带着两具棺往相反方向跑,刀疤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去聚宝门!找穿月白衫的先生!”
三、聚宝门先生
聚宝门城楼的角灯在雾中忽明忽暗,我躲在石狮子后喘气,怀中的铜镜硌得肋骨生疼——方才摔棺时,我顺手扯下了棺内的铜镜,镜面映着半张惊恐的脸,却不是我自己的。
“林师傅。”
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看见城楼檐角坐着个穿月白衫的男人,腰间挂着串骷髅头念珠,手里把玩着枚刻着“见深”二字的玉牌。他指尖划过玉牌,月光突然亮了些,照见他左眼角那颗朱砂痣,红得像滴凝固的血。
“十三具棺,原是给十三位贵人送终,”他跳下城楼,念珠在腰间轻响,“可这世上偏有不愿死的人,偏要借死人的路活。”他抬手敲了敲我怀中的铜镜,镜面突然映出玄武门的场景:斗笠男人跪在地上,飞鱼服男人踩着他的刀疤眼,棺盖正在被撬开。
我猛地攥紧铜镜,指甲掐进掌心:“那具小棺……”
“是给废太子的。”月白衫男人笑了笑,朱砂痣在眼下晃成红点,“景泰爷废了沂王朱见深的太子位,却舍不得杀,便要做场假死的戏。十三具棺同时出城,便是要让天下人以为沂王暴毙,连葬处都成谜。”他忽然凑近,念珠几乎碰到我鼻尖,“可你知道吗?棺内铜镜,照的不是阳间人,是替死的魂。”
远处传来更声,卯初刻将至。月白衫男人从袖中摸出枚玉佩,雕着半朵缠枝莲:“去神策门,把这个给守棺人。记住,当十三声更鼓响过,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回头。”
四、神策门更鼓
神策门的青石板上结着薄霜,十三具棺已在城门洞排开,唯有西北角那具小棺盖还敞着。我刚走近,守棺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全是老茧,虎口处有个烙铁印的“孝”字——是皇家棺仪房的标记。
“玉佩拿来。”他盯着我手中的缠枝莲,声音像块生锈的铁,“沂王殿下在棺里,等会儿城门开了,你替他摔瓦。”
我这才看见小棺内铺着明黄缎子,缎子上放着件染血的童装,领口绣着五爪金龙。守棺人盖上棺盖,用七枚棺钉封死,每钉一枚,远处便传来一声更鼓。当第七声鼓响过,神策门突然传来“轰”的巨响,城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
与此同时,南京城其余十二座城门也相继打开。晨雾里飘着细雪,十三队抬棺人同时起步,棺木碰撞城门的声响在街巷间回荡。我抱着摔瓦盆跟在小棺后,刚走到城门口,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有人尖声喊道:“抓住那具小棺!沂王还活着!”
守棺人猛地推了我一把:“跑!”我踉跄着摔在雪地里,瓦盆碎成八瓣,恰在此时,第十三声更鼓响起。回头看见神策门内火光冲天,飞鱼服男人举着刀砍向小棺,棺盖突然崩开,明黄缎子飞散在空中,像只折了翼的凤凰。
五、胭脂巷尾声
我在胭脂巷口跌倒时,阿秀正举着灯在门口张望。她身上没披斗篷,肚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浑圆,看见我腰间的缠枝莲玉佩,突然捂住嘴哭出声来:“方才有人砸了棺材铺,说要找……找废太子的棺。”
我抱住她发颤的肩膀,掌心触到她颈后潮湿的发梢——是泪水,还是晨露?远处传来收尸队的梆子声,十三具棺终究没能出城,可那具小棺里的明黄缎子,此刻正藏在我贴身的衣袋里,缎角绣着半朵缠枝莲,与玉佩上的花纹严丝合缝。
“阿秀,”我摸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掌心传来轻轻的胎动,“等孩子出生,咱们去应天府外开铺子吧。”她抬头看我,眼角还沾着泪,却在看见我手中的铜镜时,突然愣住。
镜面上不知何时多了行血字:“十三城门出棺,九死一生还魂。”镜中倒影里,我身后站着个穿童装的小男孩,领口五爪金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伸手拽了拽我衣角,轻声说:“林师傅,明日替我去趟玄武门,那里的槐树下,埋着我娘给我的拨浪鼓。”
阿秀突然打了个寒颤,我赶紧把铜镜扣在桌上。窗外飘起细雪,胭脂铺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映得整条巷子像浸在雪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是十四声——南京城明明只有十三座城门,却传来十四声更鼓,惊得栖在檐角的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摸着腰间的缠枝莲玉佩,忽然想起月白衫男人说的话:“这世上最坚固的棺,不是杉木桐油,是人心。有人想让你死,你便得装死;有人想让你活,你便得借死人的路活。”怀里的明黄缎子突然滑出一角,上面绣着半朵缠枝莲,与玉佩上的花纹合在一起,正是一朵完整的莲花——那是英宗正统年间的东宫纹章。
阿秀忽然指着铜镜惊呼,我转身看见镜面上的血字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模糊的笑脸,像极了巷口卖糖人的王老汉家的小孙子。雪越下越大,我吹灭油灯,抱着阿秀躺下,听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梦中踢蹬,忽然觉得这十三具棺,终究是给活人留了条生路。
景泰八年,夺门之变,英宗复位,沂王朱见深复立太子。我在应天府外的小镇上开了新棺材铺,阿秀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来送茶,阳光照在孩子眉间,竟有颗淡淡的朱砂痣,像极了当年聚宝门城楼上那个穿月白衫的先生。
偶尔有路过的商客说起南京城的传说,说当年十三城门出棺,其实是景泰帝怕英宗余党谋害太子,便造了十三具空棺,真正的太子早已被送出城。但更多人说,那十三具棺里装的是十三个替死的冤魂,唯有棺内的铜镜,能照见他们未竟的心愿。
我摸着腰间的缠枝莲玉佩,笑而不语。柜台上的青铜镜映着窗外的槐树,树影摇曳间,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童装的小男孩,站在玄武门的槐树下,手里攥着拨浪鼓,正对着我笑。
雪停了,阿秀抱着孩子走进来,发间别着朵新摘的梅花:“承安,你说当年那十三具棺,真的都装着人吗?”
我替她拂去肩上的雪花,望着镜中自己渐长的白发:“有些事,像棺木上的缠枝莲,看着是花开并蒂,实则各有各的根。”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镜面上突然闪过道金光,再看时,却只有梅花的影子在晃动。
南京城的十三座城门还在,只是再没人见过十三具棺同时出城的景象。唯有每逢秋雨连绵的夜晚,聚宝门的老守军总会说,听见城门洞里传来拨浪鼓的响声,还有个童声在念:“十三城门出棺去,十三个魂灵归不来……”
而我知道,有些魂灵,早已借着棺木里的铜镜,在人间找到了新的归处。就像阿秀发间的梅花,就像孩子眉间的朱砂痣,就像柜台上那面永远映着晨光的青铜镜——照见的不是往生,而是现世的烟火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