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间的苏州城,护龙街西头有座青瓦白墙的两层茶楼,唤作“听风阁”。每日未时三刻,二楼临窗的竹帘后便会传来“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接着是略带吴地软音的说书人嗓音:“列位看官,今日咱们要讲的,是成化年间金华府的奇事……”
一、金华猫影
讲故事的人姓周,单名一个“复”字,年约三十,生得一双丹凤眼,笑时眼角微挑,穿一袭半旧的月白长衫,腰间总别着个青布锦囊,里头装着从各处搜集来的志怪笔记。他说的故事多来自民间野谈,却比那戏文里的忠孝节义更勾人魂魄,尤其是讲到“金华猫”时,满楼茶客皆屏气凝神,连跑堂的茶博士都忍不住停了手。
金华府多竹山,山深林密处藏着些百年老藤,藤下常有野猫栖息。据周复所说,成化二十三年霜降后,山脚下的李老汉家出了件怪事。他家小女儿阿秀每到深夜便说有人隔着窗棂唱曲,那声音像浸了秋露,凉丝丝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起初老汉只当是山风穿林,直到有夜他起夜时,借着月光看见窗纸上投着个怪影——那影子有三尺来高,脑袋尖尖似猫,却立着两条人腿,正举着爪子在窗纸上画符。
“老汉抄起门后的枣木棍就冲出去,可那影子‘嗖’地蹿上房梁,月光照见它眼睛泛着幽蓝,跟淬了毒的琉璃珠子似的。”周复说到此处,指尖叩了叩桌面,“第二日找了村里的猎户老陈头来看,老陈头一见阿秀的眼皮,倒吸一口凉气——那眼皮底下青黑交缠,正是‘猫魅’作祟的征兆。”
茶客里有个穿皂衣的商人忍不住插话:“听说那猫魅专吸人精血,被缠上的人轻则卧床半年,重则……”话没说完便被邻座的书生瞪了一眼,书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朗声道:“《楚辞·招魂》有载‘雄虺九首,往来倏忽’,然世间妖魅皆有制伏之法,周先生可曾听说过‘猫鬼之术’的破解之道?”
周复冲书生笑了笑,继续往下讲。原来老陈头早年曾见过山中老猫成精,当下便让李老汉取来三尾活鲤鱼,用朱砂在鱼腹上写了“金光咒”,趁着月升时挂在屋檐四角。到了子时,竹林里忽然传来野猫嘶叫,比婴儿啼哭还要刺耳,紧接着一只浑身墨绿的老猫从梁上蹿下,直奔鱼而去。“那猫刚咬住鱼,鱼腹里的朱砂咒就冒起火星子,疼得它在地上直打滚。老陈头瞅准时机,甩出浸过雄黄酒的网兜,当场将那老猫套住。”
说到这里,周复忽然压低声音:“列位可知那老猫为何成魅?原来它在竹山深处舔食了百年蛇莓,又偷喝了山涧里的丹砂水,虽说得了些道行,却终究没修得个善果。老陈头要砍它脑袋时,那猫竟流着泪作人言:‘我在这山里修了三百年,本想再修百年化形,不想一时贪心……’”
茶楼里静悄悄的,只有炉上水壶咕嘟作响。不知谁叹了口气,周复却话锋一转:“后来老陈头到底没杀它,将它装进木笼送到金华府城隍庙,让道长用符水镇了七七四十九日。待放出来时,那猫已没了半分灵气,只蜷在庙角打盹,见了人就咪咪叫——可见这世间妖邪,多半是人心不足所致啊。”
二、河灯怨
听完金华猫的故事,有个穿青布衫的妇人抹了抹眼角,小声问:“周先生,您可曾讲过那河灯鬼的故事?我娘家在松江府,常听老人们说,中元节放河灯若遇上冤魂,那灯就会逆流而上……”
周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从青布锦囊里摸出半卷残页,轻轻展开:“嘉靖元年,松江府的漕运码头发生过一桩怪事。有个姓柳的船工,每日寅时便要去河上收网,那日他刚划到河中央,就见一盏莲花灯逆着水流漂过来。灯芯幽蓝如鬼火,灯身绣着并蒂莲,细看那花瓣,竟像是用人血染红的。”
柳船工起初只当是哪家大户做道场放的灯,正要伸手去捞,忽见灯影里浮出个女子身影。那女子穿一身水绿裙衫,鬓角别着朵枯萎的白芙蓉,面色青白如纸,眼尾挂着水珠,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船工吓得手一抖,木桨‘扑通’掉进水里,再抬头时,那女子竟站在船头,裙角还滴着水,轻声说:‘大哥行行好,帮我寻寻金簪子……’”
周复讲到此处,指尖在桌上划出一道水痕:“列位看官,这松江府的漕河直通东海,每年落水生亡的人不计其数,可谁见过大活人能站在船头说话?柳船工虽胆大,此时也觉后颈发凉,正要划船逃走,那女子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那手冰凉刺骨,像浸了三冬的河水。”
茶客们听得入神,有个小伙计端着茶壶过来续水,手一抖,竟把开水泼在袖口上,疼得直吸气。周复笑着摆摆手,接着说。原来那女子自称姓苏,家住漕河下游的苏家巷,去年中秋随丈夫去城隍庙进香,不想归途遇着暴雨,丈夫失足落水,她去拉时也被卷入漩涡。“她说自己的金簪子是婆婆给的嫁妆,坠着颗东珠,落水时被水草缠住,求柳船工帮她寻回来。第二日,柳船工按她指的位置下水,果然在河底淤泥里摸到了金簪,簪头还缠着几缕青丝。”
故事到这里本应结束,不想三日后,柳船工路过苏家巷,竟听见巷口的王媒婆与人闲聊,说苏家娘子去年就殁了,尸首至今没寻着。“他心里一惊,拿着金簪去敲苏家的门,开门的正是那女子的婆婆。老人一见金簪就哭出声,说这是她儿媳的贴身之物,儿媳落水后,儿子也一病不起,如今只剩半口气了。”
周复忽然停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客们急得直催。他放下茶盏,目光幽幽:“列位可知那女子为何滞留人间?原来她死后,魂魄见丈夫病重,便每日夜里去城隍庙求签,可城隍庙的门槛高,野鬼进不得,她就抱着河灯在水上漂了七七四十九日。柳船工帮她寻回金簪后,她托梦给丈夫,说‘妾身已向河神借了半日阳寿,明日卯时,可在老槐树下相见’。”
说到这里,周复的声音轻了些:“第二日卯时,苏家男人撑着病体到了老槐树,只见树下站着那女子,手里捧着碗热粥。她喂丈夫喝了粥,说‘这是用阳间米煮的,喝了病就好了’,说完便化作一阵水雾。后来苏家男人的病果然好了,再去河边祭拜时,总见水面漂着几盏小灯,灯芯都是暖黄色的——想来那苏娘子,终究是放心不下心上人啊。”
三、城隍庙夜话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茶楼里盏起了灯。周复正欲收惊堂木,忽见楼梯口转上个人来,是个戴斗笠的老者,腰间挂着个铜铃,走起路来叮当响。老者径直走到周复桌前,沉声道:“小哥可曾听说过南京城隍庙的‘判笔借寿’?”
周复眼中一亮,忙起身让座:“老伯请坐,在下正欲听您讲讲这等奇事。”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目光却如炬:“弘治年间,我在南京做货郎,常宿在城隍庙的偏殿。有夜子时,忽听得正殿传来争吵声,我从门缝里望去,只见判官握着生死笔,与个青衫书生争得面红耳赤。”
那书生跪在蒲团上,头叩得山响:“大人,我娘才五十岁,生平未做过恶事,为何要遭此横祸?”判官将生死簿往桌上一拍:“阳寿天定,岂是你能强求?”书生却不肯起身:“若大人不肯改簿,小人愿以十年阳寿换我娘三年光阴!”
周复听得入神,老者继续道:“正僵持间,城隍爷从后殿出来,竟抬手拍了拍书生的肩:‘难得你一片孝心,且容我等破例一次。’说着便让判官取来朱砂笔,在生死簿上圈了又圈。书生大喜,正要谢恩,城隍爷却叹了口气:‘阳寿可借,因果难消,你需在这城隍庙守香三年,每日为枉死之人超度,方可抵消这改命之过。’”
老者说到此处,从袖中摸出个旧铜铃:“后来我才知道,那书生是应天府的秀才,姓陈。他娘得了急症,药石无灵,他便夜夜来城隍庙求告。守香三年间,他白天读书,夜里替人写超度文,竟真让他娘多活了三年。第三年冬至,他娘无疾而终,他却在守灵时看见城隍爷的皂隶来接他,说‘借寿之期已到,该去阴司销账了’。”
茶楼里一片唏嘘,老者却笑了:“列位莫要难过,那陈秀才到了阴司,判官见他孝心可嘉,竟将他的名字从‘短命簿’移到了‘福寿簿’上。后来我路过应天府,听说他活到七十岁,子孙满堂——可见这天地间,最硬的是人心,最暖的也是人心啊。”
老者说完,起身告辞,铜铃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口。周复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搜集的志怪笔记里,也有几则关于“借寿”的记载,却不及老者讲得这般鲜活。他摸了摸腰间的青布锦囊,里面的残页又多了几行小字:“弘治八年,应天府陈生借寿,城隍爷允之,判笔朱砂留痕三载……”
四、镜中仙
夜色渐深,茶楼里的茶客已散了大半,只剩几个常客围在周复桌前,等着听最后一个故事。周复笑了笑,从锦囊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薄灰,边缘刻着些难懂的符文:“这故事,便与这面镜子有关,说的是正德初年,杭州府的一桩镜中奇事。”
杭州城西有户姓杨的人家,女儿阿雪年方及笄,生得如花似玉,尤其爱照镜子。她房里摆着七面铜镜,从早到晚照个不停。一日清晨,她对着新得的菱花镜梳妆,忽见镜中自己的嘴角勾起抹冷笑,眼尾竟多了颗红痣——可她左脸本是光洁的。
“阿雪吓得摔了镜子,碎片落地时,竟听见镜中传来女子笑声:‘小娘子生得美,不如让我借副皮囊如何?’”周复说着,指尖轻轻擦过铜镜,“当晚,阿雪梦见自己走进镜中世界,只见亭台楼阁皆倒悬,桃花树上开着黑色的花,有个穿白裙的女子背对着她,长发垂地,正是镜中所见的模样。”
那女子转身时,阿雪惊得差点叫出声——她的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眼尾多了颗红痣,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女子伸手要摸她的脸,指尖刚碰到她的额头,阿雪便觉一阵刺痛,醒来后发现枕边多了片桃花瓣,花瓣上还有血丝。”
杨家请了无数道士做法,都拿那镜中女子没办法。直到有天,来了个云游的尼姑,手持佛珠站在镜前叹道:“这是镜中仙夺舍,需寻得镜灵的本体方可破解。”尼姑让阿雪将七面镜子摆在天井,正午时分,阳光穿过镜片,在地上投出个菱形光圈,光圈中央竟浮出块刻着符文的青铜镜胚。
“尼姑说,这镜胚是百年前匠人用自己的血铸的,镜灵得了人气,便想夺人躯体。她让阿雪对着镜胚念了段咒文,只见镜中女子忽然跪地痛哭,说自己被困在镜中百年,见阿雪生得像自己生前的模样,一时起了贪念。”周复说到这里,轻轻吹了吹铜镜,“后来尼姑将镜胚埋在西湖边的柳树下,阿雪再照镜子时,镜中只有自己的笑脸,再无那红痣女子的影子。”
故事讲完,周复将铜镜收入锦囊,茶客们也纷纷起身告辞。临下楼时,那个穿皂衣的商人忽然回头问:“周先生,您讲了这么多妖鬼狐怪,可知这世间最可怕的究竟是啥?”
周复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嘴角勾起抹淡笑:“是人心啊。妖邪虽恶,终有破解之法,可人心若起了贪嗔痴,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渡啊。”
惊堂木“啪”地一声响,茶楼里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护龙街上的灯笼,还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奇闻异事,总在不经意间,照亮人心深处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