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惊蛰,苏州城飘着细雨。蒋兴哥站在绸缎庄柜台后,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忽然想起昨夜母亲临终前的话:\"兴哥,莫要学你父亲,经商也要顾家。\"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那是父亲留下的十八家绸缎庄的凭证。
\"当家的,广南府的陈老板来了。\"伙计来福掀开棉布帘子,压低声音道。蒋兴哥整理衣襟,只见门口进来个身着宝蓝潞绸直裰的中年人,腰间挂着翡翠烟嘴,身后跟着两个挑着木箱的小厮。
\"陈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蒋兴哥抱拳施礼。陈商哈哈笑着,从袖中掏出个锦盒:\"蒋老弟,这是给弟妹的见面礼。\"打开一看,是串南海珍珠,颗颗浑圆如泪,在烛火下泛着七彩光晕。
蒋兴哥心中一动。三巧最爱珍珠,出嫁时母亲送的珍珠衫她穿了整整三年。可自从父亲病逝后,家里生意一落千丈,去年不得不典当了那袭珍珠衫。
\"陈老板客气了。\"蒋兴哥收下锦盒,\"不知这次带来什么好货?\"
陈商神秘一笑,命小厮打开木箱。蒋兴哥倒吸一口凉气——箱中是匹月光般的素纱,薄如蝉翼,透光处能看见木纹,却比宣纸柔韧三分。
\"这是广南新出的云纹素纱,一丈能裁三件襦裙。\"陈商捻着胡须,\"蒋老弟若要,我给你七折。\"
蒋兴哥摩挲着纱料,指尖触到经纬间暗藏的银丝,忽觉一阵刺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信广南商客,他们的银子浸着海水。\"
\"陈老板,这纱我要了。\"蒋兴哥忽然开口,\"但要先验货。\"
陈商脸色微变:\"蒋老弟说笑了,我陈某人在江湖上行走二十年......\"
\"正因为如此,才要仔细。\"蒋兴哥截断他的话,\"来福,取清水来。\"
清水泼在纱面上,瞬间泛起淡青纹路,像极了水中游动的锦鲤。陈商的脸刷地白了:\"这是广南特有的防伪标记,蒋老弟好眼力!\"
交易谈妥时已过酉时。蒋兴哥提着油纸伞往家走,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经过绣娘巷时,听见有人喊:\"蒋公子!\"回头见是薛婆,挎着竹篮,篮里堆着七彩丝线。
\"薛婆安好。\"蒋兴哥点头致意。薛婆凑近他,压低声音:\"公子可知,你家娘子这几日总往玄妙观跑?\"
蒋兴哥心中一凛。三巧最恨烧香拜佛,说那是浪费银钱。他谢过薛婆,加快脚步往家赶。推开院门,看见三巧正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攥着块帕子,脸色苍白如纸。
\"娘子怎的了?\"蒋兴哥急步上前。三巧慌忙将帕子塞进袖中:\"没事,方才被猫抓了一下。\"
蒋兴哥握住她的手,果然看见食指上有道血痕。他从袖中取出陈商送的珍珠串:\"陈老板送的,你戴上看看。\"
三巧却摇头:\"我不要,平白受人家恩惠。\"她转身回屋,衣角扫过竹椅,带出片金箔。蒋兴哥捡起一看,是张广南香料行的银票,面额纹银五十两。
夜里,蒋兴哥翻来覆去睡不着。三巧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他轻轻起身,从她妆奁里翻出那方帕子,借着月光一看,上面绣着并蒂莲,还有\"陈记\"二字的暗纹。
窗外惊雷炸响,蒋兴哥攥着帕子的手沁出汗来。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又想起三巧近日的反常,只觉天旋地转。
二、珍珠衫惊现广南客
端午过后,蒋兴哥决定亲自去广南府进货。三巧站在码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商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荷包。荷包里装着半块翡翠平安扣,是她与蒋兴哥儿时的定情信物。
\"夫人,回吧。\"丫鬟小翠撑着油纸伞,轻声劝道。三巧转身时,瞥见街角茶馆二楼的窗户开着,有个宝蓝身影一闪而过。
两个月后,广南府最大的悦来客栈住进位神秘客人。蒋兴哥化名\"吴兴\",每日混迹于绸缎庄与码头之间。他打听到陈商每隔半月就会去城外竹林深处,那里有座荒废的尼姑庵。
七月十五中元节,蒋兴哥跟着陈商来到尼姑庵。月光下,他看见陈商与庵主交谈几句,便钻进后殿。蒋兴哥翻墙而入,透过门缝,看见陈商正从木箱里取出件珍珠衫,正是当年三巧的嫁妆!
\"这是苏州蒋家的东西,你可得保管好了。\"陈商将珍珠衫交给庵主,\"待价而沽,五万两以下别出手。\"
蒋兴哥只觉气血上涌,眼前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不小心踢翻了瓦罐。陈商警觉地开门查看,蒋兴哥慌忙躲进草丛。
回到客栈,蒋兴哥高烧不退。恍惚中他看见三巧穿着珍珠衫向他走来,笑容却渐渐变成陈商的脸。他挣扎着要抓住她,却只扯下一片衣角,化作蝴蝶飞走了。
病愈后,蒋兴哥买通陈商的船工,得知陈商将于八月十五启程回苏州。他提前三天出发,在长江渡口截住陈商的船队。
\"陈老板别来无恙?\"蒋兴哥站在船头,腰间佩着父亲留下的雁翎刀。陈商脸色大变,转身想逃,却被船工按住。
\"蒋老弟这是何意?\"陈商强作镇定。蒋兴哥冷笑:\"我要你身上的珍珠衫。\"
陈商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少废话!\"蒋兴哥抽出雁翎刀,\"交出来饶你不死。\"
陈商无奈,只得从暗格里取出珍珠衫。蒋兴哥接过时,闻到上面有檀香与胭脂混杂的香气,正是三巧惯用的味道。
三、休书血泪染珠衫
回到苏州那日,秋雨绵绵。蒋兴哥站在自家门前,望着朱漆剥落的门楣,忽然想起成婚那日,三巧穿着珍珠衫站在这里,眼波流转如春水。
\"当家的回来了!\"来福迎出来,看见他手里的珍珠衫,脸色剧变,\"夫人她......\"
蒋兴哥推开房门,看见三巧正坐在妆台前梳头,鬓边别着朵白芙蓉。听见脚步声,她转身笑道:\"兴哥回来啦......\"
话未说完,笑容僵在脸上。蒋兴哥将珍珠衫扔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有何话说?\"
三巧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这......这不是被典当了吗?\"
\"被陈商买去了!\"蒋兴哥怒吼,\"你与他私通的证据,我件件都有!\"
三巧扑通跪下:\"兴哥,我没有......\"
蒋兴哥从袖中抽出休书,掷在她面前:\"明日就走,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
三巧颤抖着捡起休书,忽然尖叫着扑向珍珠衫:\"这是娘给我的嫁妆,你不能拿走!\"
蒋兴哥一把推开她,三巧跌倒在地,额头撞在桌角,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蒋兴哥转身欲走,却听见她低低的笑声:\"你以为珍珠衫是怎么来的?是你父亲临终前让陈商送来的!\"
蒋兴哥如遭雷击,缓缓转身。三巧擦去血迹,惨然道:\"你父亲在广南欠下巨债,用珍珠衫抵债。陈商说若我不从,就要你蒋家破产。\"
蒋兴哥只觉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反常,想起三巧突然热衷拜佛,终于明白一切。
\"为什么不早说?\"他声音沙哑。
\"你父亲不让我说。\"三巧泪如雨下,\"他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该插手。\"
蒋兴哥蹲下身,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痕:\"三巧,对不起......\"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撞开。几个官差冲进来,为首的举着令牌:\"蒋兴哥,有人告你杀人!\"
四、患难夫妻共死生
蒋兴哥被押进大牢时,才知道陈商状告他持刀抢劫。三巧变卖所有首饰,求遍苏州城的达官贵人,终于在腊月廿八见到了知府大人。
\"蒋家的案子证据确凿,本官爱莫能助。\"知府捻着胡须,\"不过......\"
三巧跪在地上,将最后一支金簪放在案上:\"大人,求您救救兴哥。\"
知府盯着金簪,忽然色迷心窍:\"听说蒋夫人貌美如花,若肯陪本官一夜......\"
三巧浑身发抖,想起蒋兴哥在牢里受苦,终于点头。
五更天时,三巧从知府衙门出来,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她跌跌撞撞往家走,路过山塘街时,听见有人喊:\"三巧!\"
抬头见是陈商,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家丁。三巧转身想逃,却被陈商一把拽住:\"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三巧拼命挣扎,却被家丁捂住嘴塞进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看见街角茶馆二楼的窗户开着,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蒋兴哥出狱时,已是第二年春分。他回到家,只见空无一人,唯有三巧的绣鞋落在葡萄架下。他捡起绣鞋,忽然发现鞋底有血迹,像是被人拖拽留下的。
\"来福,夫人呢?\"蒋兴哥抓住老仆追问。来福哭道:\"夫人被陈商抢走了!\"
蒋兴哥发疯般冲出家门,雇了辆马车直奔广南府。路上他听说陈商已将三巧卖给了暹罗商人,船期定在四月初八。
蒋兴哥日夜兼程,终于在四月初七赶到广州港。码头上,三巧被铁链锁着,正往船上拖。她抬头看见蒋兴哥,眼睛顿时亮了:\"兴哥!\"
蒋兴哥抽出雁翎刀,砍断铁链。陈商带着家丁冲过来,蒋兴哥护着三巧与他们搏斗。混乱中,三巧被刀刺伤腹部,鲜血染红了珍珠衫。
\"三巧!\"蒋兴哥抱着她跳进海里。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被渔民救起。三巧奄奄一息,将半块翡翠平安扣塞进他手里:\"兴哥,活下去......\"
蒋兴哥哭着点头,却见三巧闭上了眼睛。他悲痛欲绝,将平安扣与珍珠衫一起埋在沙滩上。
五、破镜重圆终有时
十年后,苏州城新开了家\"兴记绸缎庄\",老板是个戴面纱的神秘人物。一日,店里来了位拄拐的老妇人,腰间挂着半块翡翠平安扣。
\"这位婆婆,想买什么料子?\"掌柜的迎上来。老妇人掀开面纱,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我找蒋兴哥。\"
蒋兴哥正在后院算账,听见声音浑身一颤。他快步走到前厅,看见老妇人的瞬间,泪如雨下:\"三巧,真的是你?\"
三巧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原来当年她被渔民救起后,被暹罗商人收养,辗转多年才回到苏州。
\"兴哥,我对不起你......\"三巧哽咽着说。蒋兴哥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不,是我对不起你。\"
他们来到当年埋珍珠衫的沙滩,挖开泥土,珍珠衫依然完好如初。蒋兴哥将它披在三巧身上,月光下,珍珠泛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在诉说这段跨越生死的情缘。
万历十五年,苏州城流传着一个传说:有对老夫妻在寒山寺捐建了座珍珠塔,塔内供奉着一件神奇的珍珠衫。每逢月圆之夜,塔身会发出七彩光晕,据说那是蒋兴哥与王三巧的魂魄在塔中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