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的春风裹挟着雪粒子,掠过赫图阿拉城的女真大营。努尔哈赤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两万八旗健儿,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身后的牛皮战鼓突然擂响,惊起寒鸦掠过苍青的古松。鼓点声中,老汗王腰间的鹿角柄佩刀轻轻颤动,狼首纹饰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父汗,明军分四路而来。\"皇太极策马赶到台前,鞍鞯上还沾着辽东的晨霜,\"杜松已出抚顺关,刘綎从宽甸北上,马林自开原西进,李如柏领兵驻鸦鹘关。\"年轻贝勒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颤音,仿佛已经嗅到了战场的血腥气。
努尔哈赤摩挲着刀柄上的狼首,七年前的抚顺之战如在眼前。那夜他用计诱降李永芳,城墙上的火把将浑河水染成血色。此刻赫图阿拉城内,妇孺们正在赶制箭矢,每支箭杆都缠着红布,传说能避刀枪。老汗王忽然想起幼年时,母亲用野蚕丝为他缝制护腕的情景,那些丝线也是这般鲜艳的红色。
当杜松的十万大军开进萨尔浒山谷时,随军的朝鲜炮手姜弘立注意到一位女真老萨满。老人在悬崖边燃起火堆,将晒干的狼肝投入火焰,青烟中浮现出扭曲的人脸。姜弘立握紧手中的火绳枪,枪托上还刻着他父亲的名字——壬辰倭乱中战死的姜国忠。
\"他们在召唤死去的祖先。\"翻译官压低声音说,\"万历十一年,建州女真在古勒山被明军剿灭三万,老汗王的祖父觉昌安就是那时战死的。\"姜弘立望着老人枯瘦的手臂,上面布满了图腾般的伤疤,每道伤痕都是一场战役的印记。
深夜,明军大营突然传来战马嘶鸣。姜弘立冲出营帐,看见山谷中亮起无数火把,仿佛一条燃烧的巨龙。随军的李总兵正在饮酒,青铜酒爵里映着他微醺的面容:\"不过是些野人,待我明日用红衣大炮轰碎他们的山寨。\"
杜松的中路军在萨尔浒扎营时,士兵们发现营地上散落着奇怪的骨片。随军的风水先生面色惨白:\"这是古战场的人骨,怨气冲天啊。\"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努尔哈赤亲率的八旗铁骑如黑色潮水般涌来,马首绑着的铜铃震耳欲聋。
杜松的火枪阵刚要展开,却见女真骑兵甩出浸油的麻绳。火折子点燃瞬间,漫天火蛇扑向明军大营。游击将军王宣被战马掀翻在地,他的佩刀是三年前在杭州打造的精钢,此刻却被女真弯刀砍出缺口。当他看见自己的亲卫被砍成肉泥时,突然想起家中等待他的妻子,她总是把晒干的艾草塞进他的甲胄。
马林的北路军在尚间崖遭遇伏击时,天正下着冻雨。参将麻岩站在高处,看见女真骑兵的马镫上挂着明军的人头,发梢还滴着血。\"用火器!\"麻岩嘶吼着,却发现炮手们的火绳早已被雨水浸湿。女真弓箭手在三百步外列阵,箭矢破空声如死神的低语。
麻岩的胸口被射中三箭,倒地前看见自己的军旗被马蹄践踏。军旗上的\"马\"字已经褪色,那是他父亲马芳留下的印记。七十年前,马芳在大同城头射杀鞑靼王子,如今他的孙子却要死在女真的箭下。
刘綎的东路军在阿布达里岗陷入重围时,他的家丁刘招孙正用长枪挑落第七个女真骑兵。这位曾随李如松援朝抗倭的猛将,此刻却被团团围住。\"将军快走!\"刘招孙的声音带着哭腔。刘綎的战马已中箭倒地,他手持铁剑左突右冲,身上的锁子甲被砍得支离破碎。
最后一支箭射穿他的喉咙时,刘綎仿佛看见平壤城头飘扬的大明旗帜。那年他在碧蹄馆杀退日军,刀下亡魂的血染红了汉江。如今他的血将阿布达里岗的土地染成深褐色,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融为一体。
战后第七日,努尔哈赤站在铁背山的顶峰。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明军甲胄,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老萨满跪在他面前,呈上浸满鲜血的骨签:\"大汗,这是古勒山战死祖先的遗骨。\"骨签上的刻痕与老汗王手臂上的伤疤完全吻合,仿佛是宿命的印证。
努尔哈赤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惊起林间夜枭,振翅掠过如血的残月。他的笑声中带着七代人的仇恨,带着建州女真百年的屈辱。远处赫图阿拉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女人们正在为凯旋的战士缝制新的战袍,针脚里缝着对和平的祈愿。
乾隆年间,一位关内的说书人来到沈阳。他的说书词里,萨尔浒之战的每个夜晚都有狼嚎声回荡,战死的明军士兵化作萤火虫,在铁背山的林间徘徊。\"那老汗王啊,是长白山的山神转世。\"说书人拍着惊堂木,\"他胸前有碗口大的狼头胎记,能听懂鸟兽的语言。\"
台下的八旗子弟听得热血沸腾,却不知他们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怎样的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听完故事,独自来到萨尔浒湖边。他抚摸着湖边的古碑,上面的\"萨尔浒之战遗址\"几个字已被风雨侵蚀。将军的手指突然停在某处,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刻痕:\"万历四十七年,明军杜松战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