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七年冬,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着薄雪。年仅八岁的李进喜蜷缩在长春宫后巷的阴影里,看着太监们抬着鎏金澡盆进进出出。他的右手还攥着半块冷硬的窝头,这是三天前母亲塞给他的最后干粮。
\"小崽子躲这儿干什么?\"忽然有人踢了他的破棉袄。李进喜抬头,见是内务府的刘管带,忙不迭磕头:\"求刘爷恩典,小人想进宫当差。\"
刘管带上下打量他:\"你爹不是河间府有名的皮匠吗?\"少年浑身发抖:\"去年黄河决口,全家都......\"话音未落,眼泪已砸在青砖上。
三天后,净事房的刀光闪过。李进喜咬碎了嘴里的红枣,听见掌事太监说:\"从今儿起你叫李莲英,去长春宫当洒扫小太监。\"
同治元年,慈禧太后搬进储秀宫。十七岁的李莲英正在御花园修剪绿梅,忽听小太监说西太后要挑梳头太监。他攥紧剪刀的手沁出汗来——这是他进宫十年来头一回离权力中心这么近。
储秀宫的铜香炉飘着沉水香。慈禧半倚在黄花梨贵妃榻上,正让大太监安德海给她梳旗头。李莲英垂着眼帘跪在红地毯上,听见慈禧懒懒开口:\"小李子,听说你会编江南时兴的样式?\"
他磕头时额头几乎要贴到地:\"回主子的话,奴才在苏州巷口见过绣娘梳头,偷偷学了些花样。\"安德海在旁冷笑:\"苏州绣娘梳头,难不成还能比咱们宫里的规矩讲究?\"
慈禧却来了兴致:\"让他试试。\"李莲英起身时,注意到太后鬓角有根白发。他屏气凝神,指尖像抚弄琴弦般轻轻分开乌发,用温水浸湿的黄杨木梳缓缓梳理。当他将牡丹样式的盘发固定好时,慈禧对着西洋镜笑了:\"这朵牡丹倒是比御花园的真花还精神。\"
此后三个月,李莲英每日卯时三刻准时出现在储秀宫。他不仅琢磨出\"流云髻双飞燕\"等十几种发型,还学会用蛋清混合蜂蜜给慈禧护发。安德海的银盆渐渐被冷落,直到有天他冲进储秀宫,指着李莲英大骂:\"你个阉人也敢攀龙附凤!\"
慈禧正在试穿新制的绛红妆花缎旗袍,头也不抬道:\"小李子,把安总管送到慎刑司去。\"李莲英浑身一颤,却听见安德海凄厉的惨叫:\"老佛爷!老佛爷饶命啊!\"
当天夜里,李莲英跪在养心殿外的雪地里,看着慎刑司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他摸了摸腰间的翡翠烟嘴,这是慈禧赏给他的。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他突然想起安德海常说的那句话:\"在这宫里,要么吃人,要么被吃。\"
光绪五年春,东陵发生怪事。守陵人说慈禧生母的陵墓每到月圆之夜就传来哭声,三阿哥载澄更是疯言疯语:\"看见老佛爷穿着孝服在陵区游荡。\"
慈禧深夜召见李莲英。他进去时,太后正对着《圣祖实录》垂泪。\"小李子,你说这世上真有冤魂索命吗?\"李莲英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奴才愚昧,但奴才知道,老佛爷为大清操心生了白发,连老天爷都该感动。\"
慈禧沉默片刻,忽然抓住他的手:\"哀家要你亲自去东陵查探。\"李莲英的指尖触到太后掌心的薄茧,这是批阅奏章磨出来的。他重重磕头:\"奴才定当肝脑涂地。\"
东陵之行险象环生。李莲英带着二十名御前侍卫在陵区巡查,第三夜突然遭遇暴雨。闪电劈开云层时,他看见墓碑后有个白色影子闪过。侍卫们举着火把冲过去,却发现是个疯癫的老妇人。
\"她是同治年间被遣散的宫女。\"随行的内务府官员禀报,\"因私藏主子赏赐的玉佩被杖责,后来就疯了。\"李莲英看着老妇人脖子上的勒痕,忽然想起自己进宫那年,母亲也是这般模样被赶出宫门。
回京后,他向慈禧密报:\"奴才查清楚了,哭声是守陵人私通宫外戏子,在陵区唱《四郎探母》。至于三阿哥的疯话......\"他顿了顿,\"是醇亲王福晋送的西洋钟表闹的。\"慈禧冷笑:\"好个醇亲王府,连哀家的侄子都敢算计。\"
当晚,李莲英跪在储秀宫廊下,看着太监们抬走三阿哥的尸体。他腰间的翡翠烟嘴已经换成了白玉质地,这是慈禧新赏的。夜风掠过他的脸,带着玉兰花的香气,他忽然想起东陵那个疯女人,还有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喜儿,要活着。\"
光绪二十四年夏,慈禧突然咯血。太医院的脉案换了一茬又一茬,李莲英跪在仁寿殿外,听见光绪帝在里面哭嚎:\"亲爸爸不能有事啊!\"
他连夜赶回储秀宫,看见慈禧半躺在炕上,枕边放着半碗参汤。\"小李子,哀家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太后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李莲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掌梳头差事时,慈禧也是这样靠在榻上,问他苏州的桂花糖是什么滋味。
\"老佛爷洪福齐天。\"他强忍着眼泪,\"奴才听说西山有位老神医,专治疑难杂症......\"慈禧摆摆手:\"哀家这病,治不好了。\"她忽然抓住李莲英的手,\"哀家死了,你怎么办?\"
李莲英浑身发抖,他想起戊戌年那个雨夜,慈禧攥着他的手说:\"小李子,哀家只有你了。\"此刻太后的手比那时更冷,他突然跪下来,把脸贴在慈禧的膝上:\"奴才这条命,本来就是老佛爷给的。\"
三天后,慈禧奇迹般好转。李莲英却病倒了,太医说是积劳成疾。慈禧亲自端着药碗到他房里:\"你这奴才,倒会跟哀家学装病。\"李莲英勉强笑了笑:\"奴才是怕老佛爷万一......\"慈禧打断他:\"哀家还要看着大阿哥登基呢。\"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带着李莲英等人乔装成农妇出逃。李莲英背着装有玉玺的黄绫包袱,跟着太后在泥泞的官道上跋涉。他的布鞋早已磨穿,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结。
\"小李子,扶哀家一把。\"慈禧在暮色中摇晃。李莲英忙不迭扶住她,闻到太后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她仅剩的体面。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储秀宫的熏香也是这般味道。
逃亡路上,慈禧病了。李莲英跪在破庙里,用体温焐热参汤。\"老佛爷喝点吧。\"慈禧睁开眼,看见他满是血痕的手:\"哀家拖累你了。\"李莲英摇头:\"能跟着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三个月后返京,慈禧在仪鸾殿召见各国公使夫人。李莲英站在屏风后,看着太后用流利的法语谈笑风生。他忽然想起逃亡时,慈禧在煤油灯下缝补袜子的模样。玉如意碰在金砖上的脆响惊醒了回忆,他摸了摸腰间的怀表,那是光绪帝赏给他的。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慈禧预感大限将至。她让李莲英把光绪帝的遗诏藏在紫檀木匣里,又取出一串佛珠:\"这是文宗爷留下的,你替哀家保管。\"
李莲英磕头时,看见慈禧鬓角的白发已如霜雪。他忽然想起自己进宫那年,慈禧还是个年轻的懿贵妃。五十年光阴在眼前闪过,储秀宫的梳头、东陵的鬼影、西狩的骆驼队......都化作慈禧眼中的浑浊。
\"小李子,你今年也六十有一了。\"慈禧忽然说,\"出宫去吧,找个庄子养老。\"李莲英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离开紫禁城。\"老佛爷......\"他哽咽着,\"奴才哪儿也不去。\"
慈禧笑了,那笑容里有少见的温柔:\"哀家知道你舍不得。\"她伸手想摸他的脸,却重重跌回枕上。李莲英慌忙扶住,听见太后最后的呢喃:\"下辈子......别当太监了......\"
慈禧出殡那天,李莲英穿着二品顶戴跪在灵柩旁。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纸钱漫天飞舞。他忽然想起同治帝驾崩那年,自己也是这样跪着,看着慈禧在灵前哭晕过去。
三年后,隆裕太后下旨:\"李莲英原系先朝老仆,准其出宫养老。\"李莲英带着慈禧赏的十万两白银回到河间府,却发现祖宅早已颓败。他在废墟前站了很久,最后把银票埋在槐树下,转身走向京城方向。
宣统三年春,李莲英病死于恩济庄太监公墓。临终前,他让义子打开慈禧赐的翡翠烟嘴,里面藏着半张泛黄的纸——是同治元年他给母亲写的家书:\"娘,儿子在宫里很好,老佛爷赏了玉坠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储秀宫檐角的铜铃。他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绛红旗袍的身影,在晨光中缓缓转身,笑着说:\"小李子,今儿梳个什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