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里渗着铁锈味,海和尚俯身在潮音洞前的滩涂上,指尖划过成队迁徙的鲎群。这些剑尾生物背甲上黏着灰白菌丝,本该殷红的血液泛着诡异的蓝。\"鲎血遇毒则凝,这海湾病了。\"他喃喃自语,远处礁石间漂浮的死鱼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惨白。
次日清晨,海和尚敲响了天后宫檐角的铁马。叮叮当当的声响惊起满滩海鸟,正在捕网的渔民看见这个向来寡言的僧人竟攀上了三丈高的妈祖旗杆。\"东北方五十里外有龙吸水,午时三刻必到!\"他指向天际那道胭脂色的云线,那是老辈人说的\"飓母\",海天相接处隐约传来滚地雷的闷响。
\"师父莫不是疯了?\"船老大陈阿福望着万里晴空发笑,他新漆的福船还晾在滩涂上。老艄公却盯着海和尚手中罗盘——铜制天池里的磁针正在子午线间疯狂跳动,二十七个方位星宿刻度泛着水锈。\"这是当年国姓爷船上用过的水罗经,\"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精光,\"天启年间料罗湾海战,郑家军就是靠着这种罗盘在雾中突袭红毛船。\"
海和尚不答话,径自走向搁浅的渔船。他抽出舱底的缆绳浸入桐油桶,麻纤维吸饱油脂后泛出琥珀光泽。\"按北斗七星的方位绑桅杆。\"他教后生们将七艘船的桅杆围成斗形,又让人把铁锚熔了打成尺长的三棱钉,\"《淮南子》里说雷火之精藏于震位,铁器入土七尺,可引天雷入地。\"
女人们也没闲着。祭海婆婆带着媳妇们架起十口陶瓮,将海芙蓉、咸橄榄与牡蛎壳煅烧成灰。七岁的小妹仔抱来晒干的海蛇皮,老妇人用石臼捣碎时念叨:\"嘉靖年间倭寇犯境,受伤的将士全靠这'海王粉'止血。\"年轻的渔家女红着脸剪下一缕青丝,发丝混入药粉后竟凝结成晶莹的胶体——这是闽南秘传的\"血竭膏\"。
最奇的是孩童们。海和尚给每个孩子发了片鲎甲,让他们沿着潮线捡拾马鞍藤。这种生着心形叶片的藤蔓绞出的汁液,涂在船身上会形成层透明的薄膜。\"崇祯十年白毛台风,晋江的商船就是靠着马鞍藤汁躲过虫蛀。\"老艄公边说边教孩子们哼起古谣:\"藤缠桅,船不歪;汁染帆,浪不翻......\"
子夜时分,海和尚独自走进潮音洞。三百六十枚永乐通宝在洞窟地面铺展开周天星图,铜钱孔中穿过的马尾鬃绷成发光的经纬。当他将最后枚铜钱压在紫微垣方位时,岩缝间突然涌出咸涩的海水,在星图间汇成幅流动的《四海龙神朝贡图》。浪花溅湿的墙面上,隐约显出列斑驳的篆文:\"洪武二十七年,钦天监设泉州潮侯碑于此\"。
飓风来临前三个时辰,整个渔村突然陷入死寂。连最聒噪的蟛蜞都钻进了三尺深的泥洞,天后宫梁柱间的五彩布条却无风自动。海和尚跪在妈祖像前,供桌上的青花海碗无端泛起涟漪,二十七个铜钱在碗底拼出的奎宿星官竟开始顺时针旋转。
\"来了。\"老艄公突然指向海平线。但见漆黑的天幕裂开道惨白的缝隙,无数水龙卷在云层间时隐时现,仿佛龙王挥动着亮银色的长鞭。海和尚猛地扯断颈间佛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落在庙前石阶上,恰成八卦阵型。当第一道浪头扑上香案时,他挥动蘸满朱砂的狼毫,在黄表纸上画出道镇海符——那符胆竟是枚残缺的郑家水师印纹。
暴风雨撕扯着浸油的缆绳,七根桅杆组成的北斗阵在狂风中发出龙吟般的嗡鸣。绑在桅顶的铁钉不时迸出蓝白色的电火花,当真如海和尚所言,将九天惊雷引向深海。最凶险的那刻,三丈高的浪峰里竟现出艘幽灵船的轮廓,那是渔民们世代相传的\"嘉靖年沉倭舰\"。只见海和尚抓起把\"海王粉\"撒向浪头,血红药粉遇水即燃,在漆黑的海面烧出个巨大的太极图案。
三天三夜后,云破天开。幸存者们看见海和尚的斗笠漂在狼藉的滩涂上,沾满海泥的帽兜里除了半块硬如铁石的麦饼,还有片焦黑的鲎甲。八十岁的祭海婆婆颤巍巍捧起甲片,突然老泪纵横:\"这是当年郑森公子(郑成功原名)巡海时,赏给有功渔民的潮汐卦......\"
潮音洞前的歪脖子松树下,无碑坟茔四周渐渐长出圈马鞍藤。每逢大潮之夜,守夜人总看见磷火聚成的身影在礁石间徘徊,弯腰拾捡海蛎壳的姿势,像极了那个总说\"沧海一粟皆有用\"的疯和尚。有年清明,几个后生在松树下掘出个陶瓮,里面除了三百六十枚铜钱,还有卷泡烂的《闽海兵防备览》——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片绘有星图的鲎甲,朱砂痕迹依稀可辨\"永历八年\"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