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年沐浴完毕,换上一身素白中衣,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他推开窗棂,夜风裹挟着庭院里芍药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想起白日里那人腰间摇曳的玉兰花。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许延年的思绪又飘回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陆昭阳低头喝羹时,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扇形阴影;她接过玉兰花时,指尖那一瞬的轻颤;还有巷口灯笼下,她眼中映着灯火的模样...
\"公子,安神茶。\"许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
许延年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中浮现的却是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他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却觉得今日的茶格外苦涩,远不如那食肆里的米酒清甜。
\"公子今日心情甚好啊。\"许义一边整理床榻一边道,\"从杨府回来就一直带着笑。\"
许延年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有么?\"
\"何止是有!\"许义笑道,\"连老爷都悄悄问我,公子是不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许延年想起父亲意味深长的眼神,耳根微微发热。他放下茶盏,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空白的宣纸。
\"研墨。\"
许义连忙过来研墨,却见自家公子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一个清俊的侧脸——眉如远山,鼻若悬胆,唇线分明却不过分硬朗。寥寥几笔,一个靛青长衫的少年郎便跃然纸上。
\"这是...陆神医?\"许义瞪大眼睛。
许延年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添上几笔细节:发间一支木钗,腰间药囊,还有...一株斜插在腰带的玉兰花。画毕,他搁下笔,对着画像出神。
许义识趣地退到一旁,心中暗笑:自家这位向来冷面无情的大理寺少卿,如今可算是栽了。
夜渐深,许延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翻了个身,想起今日陆昭阳对他的态度——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但已不像初遇时那般疏离。至少,她接受了他送的花;至少,她默许了他同行...
这个认知让许延年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像是饮了醇酒般微醺。他拉起锦被蒙住半张脸,却掩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公子?\"外间传来许义迷迷糊糊的声音,\"您还没睡?\"
\"就睡了。\"许延年压低声音回道。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夜静谧。许延年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陆昭阳在巷口接过玉兰时的模样——灯笼的光晕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靛青长衫衬得她肌肤如雪,那双清澈的眸子望过来时,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样的心情前所未有,让他既困惑又雀跃。辗转反侧间,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公子,该起了。\"许义端着铜盆进来,看到坐在床沿的主子时吓了一跳,\"您...您没睡好?\"
许延年眼下确实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起身洗漱,更衣时甚至哼起了小调——这是许义从未见过的景象。
\"今日穿这件。\"许延年从衣柜中取出一件靛蓝色的圆领袍,与平日的深色官服截然不同。
许义瞪大眼睛:\"公子,这是休沐日才穿的...\"
\"今日不想穿官服。\"许延年已经利落地系好了腰带,又取出一条银灰色的蹀躞带束在腰间,\"如何?\"
许义张口结舌——自家公子本就生得俊朗,如今这一身打扮更显得风姿卓绝,活脱脱一个翩翩贵公子。
\"好看!\"许义由衷赞叹,\"公子这是要去...\"
\"上值。\"许延年拿起官帽,却又放了回去,\"罢了,今日不戴这个。\"
主仆二人走出院落时,太傅正在庭院中练太极,见到儿子这身打扮,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父亲。\"许延年行礼。
徐景松上下打量儿子一番,意味深长地捋须:\"今日气色不错。\"
许延年耳根微热,匆匆告退。出了太傅府,晨光正好,照得长安城的街道亮堂堂的。路上的行人比平日多了几分,许延年走在其中,竟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格外顺眼。
\"许大人早啊!\"一个卖胡饼的老汉热情招呼。
许延年破天荒地停下脚步:\"早。\"甚至掏钱买了两个胡饼,分给许义一个。
老汉受宠若惊,许义更是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自家公子向来不苟言笑,何曾与市井小贩这般亲近过?
转过街角,迎面碰上几个大理寺的同僚。为首的周寺正正打着哈欠,见到许延年这身打扮,哈欠硬生生卡在了半途。
\"许...许大人?\"
\"周兄早。\"许延年主动拱手,唇角带着罕见的笑意。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周寺正甚至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许大人今日...\"周寺正斟酌着词句,\"可是有什么喜事?\"
许延年笑而不答,反而问道:\"周兄家中有几位千金?\"
\"两...两个。\"周寺正一头雾水,\"大的十四,小的八岁...\"
\"若是...\"许延年轻咳一声,\"若是想讨姑娘欢心,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几个同僚顿时炸开了锅。周寺正瞪圆了眼睛,另一个姓赵的主簿直接笑出了声。
\"许大人这是...有心上人了?\"赵主簿挤眉弄眼。
许延年耳根通红,却未否认:\"只是...请教。\"
\"这可得好好说道说道!\"周寺正一把揽住许延年的肩膀,\"首先得投其所好,姑娘家喜欢什么?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许延年想起陆昭阳腰间的药囊和银针,轻轻摇头:\"她...不太一样。\"
\"那就是才女了!\"赵主簿拍手,\"送文房四宝,或者珍本古籍...\"
\"送花!\"另一个同僚插嘴,\"我媳妇说,没有姑娘不喜欢花的。\"
许延年若有所思——昨日送玉兰,她似乎并不排斥...
\"最重要的是要体贴!\"周寺正总结道,\"天冷了送手炉,下雨了送伞,时不时送些点心零嘴...\"
几个大男人站在街口热烈讨论,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许延年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那专注的模样比审案时还要认真三分。
\"许大人,\"周寺正突然压低声音,\"这位姑娘...我们可认识?\"
许延年神色一凛,立刻恢复了往日冷峻:\"该上值了。\"
同僚们哄笑着散去,但许延年能感觉到他们好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踏入大理寺衙门时,连门口的差役都多看了他两眼。
\"大人今日气色真好。\"一个差役大着胆子道。
许延年微微颔首,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值房。案几上堆着待审的卷宗,他随手翻开一册,却见字里行间都是那双清澈的眼睛。摇摇头,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公务,可刚批了两份文书,思绪又飘到了安仁坊那处小院...
\"大人。\"许义敲门进来,\"杨府送来谢礼,说是给陆...陆神医的,托您转交。\"
一个精致的锦盒摆在案几上,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许延年拿起那方端砚看了看,石质细腻,雕工精美,确实是难得的好物。
\"正好...\"他自语道,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装帧考究的空白册子——这是他珍藏多年的澄心堂纸订成的,一直没舍得用。
许义瞪大眼睛:\"公子,这不是您...\"
\"去库房取些上好的药材来。\"许延年已经提笔在扉页写下《本草辑要》四个字,\"要珍稀的。\"
许义领命而去,心中暗叹:自家公子这是动了真心啊!
午膳时分,许延年破例没有在大理寺用膳,而是去了西市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掌柜见是官爷上门,连忙迎出来。
\"有什么适合...送人的点心?\"许延年问道。
\"官爷是送长辈还是...\"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送...\"许延年顿了顿,\"送一位郎中。\"
掌柜恍然大悟:\"那就是清雅些的!刚出炉的桂花糕、茯苓饼,还有新做的药膳酥,都是用上等药材调制的,既美味又养生。\"
许延年每样都要了一份,装在一个精致的漆盒里。提着点心盒子走在街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堂堂大理寺少卿,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想着法子讨人欢心。
可这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涌上心头的期待感冲散了。他加快脚步,向安仁坊走去。
安仁坊的小院静悄悄的,门前的老槐树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许延年整了整衣冠,抬手叩门,却无人应答。
\"这位官爷找谁?\"隔壁的老妇人探头问道。
\"请问陆先生可在家?\"
老妇人摇头:\"小先生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给什么坊的绣娘复诊...\"
许延年谢过老妇人,将锦盒和点心交给杜安转交,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回到大理寺,他强迫自己埋首案牍,可批阅的文书上却时不时冒出几个\"陆\"字,让他不得不重写。
\"公子...\"傍晚时分,许义小心翼翼地进来,\"您要不要去德济堂看看?陆神医常在那儿配药...\"
许延年眼前一亮,立刻放下毛笔。可刚站起身,又慢慢坐了回去:\"不妥。她...她不愿与官府往来,我这般贸然前去...\"
许义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那...属下替公子去送?\"
\"不必。\"许延年揉了揉太阳穴,\"明日...明日再说吧。\"
夜色渐浓,许延年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为街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路过一家首饰铺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柜台里摆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成玉兰花的形状,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许延年想起那人束发用的始终是一支朴素的木钗...
\"官爷好眼力!\"掌柜热情介绍,\"这是上等的和田玉,昨日才雕好的...\"
\"包起来。\"许延年已经掏出了钱袋。
拿着锦盒走在街上,许延年的心情又明朗起来。明日休沐,他可以去安仁坊等她,或者...或者去德济堂\"偶遇\"?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第一次握剑的雀跃。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暖与花香。许延年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
回到太傅府,徐景松正在书房看书。见儿子回来,他放下书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有些公务耽搁了。\"许延年行礼道。
徐景松打量儿子一番,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买了什么?\"
许延年耳根一热:\"就...一些小物件。\"
\"哦?\"徐景松意味深长地挑眉,\"为父记得你向来不喜这些花哨东西。\"
许延年不知如何作答,幸好徐景松也没再追问,只是说了句\"早些歇息\"便继续看书了。
回到自己院落,许延年将锦盒小心地放在枕边。沐浴更衣后,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棂,他侧身看着枕边的锦盒,想象着那人收到时的表情——会惊讶吗?会喜欢吗?还是会像初见时那样,礼貌而疏离地拒绝?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紧。翻了个身,许延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明日...明日一定要见到她。
窗外,一只夜莺在树梢轻声啼唱,歌声婉转动人。许延年在朦胧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影——靛青长衫,玉兰花枝,在晨光中对他微微一笑...
这一夜,太傅府的梨花悄然绽放,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心事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