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稳稳停在悦来客栈门前。轿帘掀起,陆昭阳弯腰走出,夕阳的余晖为她的靛青长衫镀上一层金边。她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方才杜府那场惊心动魄的诊治,着实耗神费力。
\"小先生回来了!\"客栈门口的小王眼尖,立刻迎上前来,\"掌柜的一直念叨您呢,说这天都快黑了也不见人影。\"
陆昭阳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递给轿夫:\"辛苦诸位了。\"
为首的轿夫连连摆手:\"侍郎大人已经赏过了,小的们哪敢再收小先生的银子。\"说着躬身退下,抬着空轿离去。
陆昭阳迈步走进客栈,大堂内已点起了灯,三三两两的客人正在用晚膳。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她这才惊觉自己一整天未曾进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哎呀,小先生可算回来了!\"朱掌柜从柜台后绕出来,圆脸上堆满笑容,\"杜府派人来说您妙手回春,治好了侍郎千金的怪病,如今满长安城都在传颂'小先生'的美名呢!\"
陆昭阳轻轻摇头:\"不过是碰巧见过类似症状罢了。\"她环顾四周,\"楼上可还清净?\"
\"清净着呢!您那间房左右都没住人,安静得很。\"朱掌柜搓着手,\"您要用晚膳吗?厨房备着上好的鲈鱼,还有今早刚送来的山笋...\"
\"有劳掌柜了。\"陆昭阳颔首,\"简单些就好,再温一壶酒。\"
\"好嘞!\"朱掌柜亲自引她上楼,\"您先歇着,饭菜好了我让小王送上来。\"
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安静如常。推开门,屋内陈设丝毫未动,连她早上翻阅的医书都还摊开在案几上。窗外暮色渐浓,远处钟楼的剪影映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隐约传来悠扬的钟声。
陆昭阳放下随身药囊,先到面盆前净了手脸。清凉的水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她长舒一口气,解开束发的布带,任由青丝如瀑般垂落肩头。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到底是耗费心力了...\"她轻声自语,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含在舌下。片刻后,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疲惫感顿时减轻不少。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她推开窗户,只见一只画眉鸟正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歪着小脑袋看她。暮春的风带着花香拂过面颊,远处西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宛如星河落地。
\"小先生,晚膳来了。\"门外响起小王的声音。
陆昭阳迅速将长发重新束起,整理好衣袍,这才应道:\"进来吧。\"
小王端着食盒推门而入,一边摆菜一边道:\"掌柜的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清淡的,有清蒸鲈鱼、油焖笋、豆腐羹,还有一壶温好的梨花白。\"
菜肴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房间,陆昭阳的胃不由自主地轻鸣一声。她谢过小王,待其退出后,才在窗边小几旁坐下,执箸用膳。
鲈鱼肉质细嫩,入口即化;山笋脆爽,带着淡淡的甘甜;豆腐羹滑嫩如脂,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她小口啜饮着梨花白,酒液清冽微甜,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一天的疲惫。
用膳毕,她推开窗扉,让夜风带走屋内的饭菜气味。长安城的夜景尽收眼底——远处皇城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雄伟,近处街巷中灯笼如星,行人往来如织。更夫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已是戌时三刻了。
陆昭阳从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就着灯光记录下今日诊治的详情。她写字时神情专注,时而停笔思索,时而蘸墨疾书。烛光在她清秀的面容上跳跃,投下长长的影子。
\"血蛭异种,长尺二寸三分,通体暗红,吸盘十二对...\"她轻声念着所写内容,又补充了几味药材的用量和煎煮方法。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将来若再遇类似病例,便可事半功倍。
写完医案,她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窗外月色正好,她起了兴致,从包袱中取出一支竹笛通体碧绿,笛尾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显是有些年头了。
笛声悠扬,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越。一曲《梅花三弄》从笛孔中流淌而出,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似春风拂面。陆昭阳吹笛时闭着眼睛,长睫在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
笛声渐歇,她缓缓睁开眼,却见窗棂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夜蝶,翅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也喜欢这曲子么?\"
夜蝶振翅飞走,融入夜色之中。陆昭阳收起竹笛,从药囊中取出几味药材,开始配制杜小姐明日要用的药。她动作娴熟,每种药材都精确称量,研磨成粉后按比例混合,最后加入蜂蜜调制成丸。
\"血蛭虽除,虫卵犹在...\"她一边制药一边自语,\"需连服七日,方能根除...\"
制药完毕,已是亥时末。长安城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更梆声和犬吠。陆昭阳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就寝,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小先生肯定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吧!\"是小王刻意压低的声音。
\"事关人命,耽搁不得!\"一个陌生的男声焦急道,\"我家老夫人突然昏厥,太医束手无策,听闻小先生今日治好了杜小姐,特来相请!\"
陆昭阳皱了皱眉,走到窗前向下望去。客栈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与小王争执,身旁还站着两个小厮,手里提着灯笼,上面写着\"崔府\"二字。
她轻叹一口气,推开窗户:\"何事喧哗?\"
楼下众人闻声抬头,那管家模样的人立刻躬身行礼:\"小先生救命!我家老夫人方才用膳时突然昏倒,面色紫胀,呼吸几绝!太医说是风邪入脑,凶险异常!\"
陆昭阳略一思索:\"稍候,我准备一下便来。\"
她迅速收拾好药囊,取出几样可能用到的药材和针具。又从枕边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三粒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腥苦气味。这是师父给她的保命丹药,非危急时刻不用。
下楼时,朱掌柜已在门口等候,满脸担忧:\"小先生,这深更半夜的...\"
\"无妨。\"陆昭阳淡淡一笑,\"医者父母心,病急当救。\"
崔府管家见她下来,连忙引路:\"马车已备好,请小先生随我来。\"
马车内宽敞舒适,铺着软垫,角落里还点着一盏小灯。陆昭阳靠在车壁上,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规律而单调,让人昏昏欲睡。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陆昭阳下车一看,眼前是一座比杜府还要气派的宅邸,门前两排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几个家丁婆子已在门口焦急等候。
\"小先生快请!\"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来,\"家母突然昏厥,口吐白沫,太医说是中风之症...\"
陆昭阳点点头,随他快步穿过几重院落。崔府比杜府还要大上许多,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若非有人引路,怕是真要迷了方向。
终于来到后院正房,屋内灯火通明,几个太医模样的人正在外间低声商议,见人来了,纷纷让开。内室传来阵阵啜泣声,一个白发老妇人躺在床上,面色紫胀,嘴角有白沫痕迹,呼吸微弱急促。
陆昭阳净了手,上前诊脉。手指刚搭上老妇人的手腕,她就察觉到了异常——脉象弦急如弹绳,且左寸关特别旺盛。她又查看了老妇人的眼白和舌苔,心中已有计较。
\"可是用过什么特别的食物?\"她问道。
一个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老夫人晚膳用了羊肉羹,还有...还有新进的西域葡萄酒。\"
陆昭阳目光一凝:\"可是配了芹菜?\"
丫鬟惊讶地点头:\"小先生怎知?老夫人最爱羊肉配芹菜...\"
\"此乃食毒相克。\"陆昭阳从药囊中取出银针,\"羊肉与芹菜同食,本就有小毒,再加葡萄酒引动肝火,风阳上扰,故而昏厥。\"
她手法娴熟地在老妇人头面部几个穴位下针,又取出一粒黑色药丸,用温水化开后缓缓灌入老妇人口中。不多时,老妇人的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取些绿豆来,煮浓汤。\"陆昭阳一边收针一边吩咐,\"再备些甘草、金银花,煎水代茶饮。\"
崔府上下见她手段高明,无不肃然起敬。那中年男子——崔府家主亲自奉上诊金,却被婉拒。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陆昭阳收拾好药囊,\"老夫人已无大碍,明日我再来看视。\"
回客栈的马车上,陆昭阳疲惫地靠在车壁上。一夜连诊两例重症,饶是她内力深厚也感到有些吃不消。车窗外,长安城的灯火渐渐稀疏,已是子夜时分了。
马车停在悦来客栈门前,整条街都已沉睡,只有客栈门口还亮着一盏灯笼。朱掌柜竟亲自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连忙迎上:
\"小先生辛苦了!热水已经备好,您好好泡个澡解解乏。\"
陆昭阳心中一暖:\"多谢掌柜挂念。\"
上楼回到房间,屏风后备好了浴盆,水面上还飘着几片花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褪去衣衫,踏入温热的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水汽氤氲中,她清秀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长发如瀑般垂在水中。
沐浴完毕,换上干净的中衣,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她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这春夜静谧悠长。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陆昭阳睁开眼,阳光已经洒满了半个房间。她伸了个懒腰,感觉昨日的疲惫已消散大半。
起床梳洗完毕,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涌入。客栈后院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叫着,远处传来货郎的叫卖声,长安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小先生醒了吗?\"门外传来小王小心翼翼的问询,\"掌柜的说您若醒了,就送早膳上来。\"
陆昭阳应了一声,不多时,小王就端着食盒进来了。今天的早膳格外丰盛——莲子粥、水晶饺、腌脆瓜,还有一壶新沏的龙井。
\"掌柜的说您昨夜辛苦了,特意让厨房做的。\"小王一边摆菜一边道,\"哦对了,一早就有好几家府上派人来递帖子,掌柜的都帮您婉拒了,说您需要休息。\"
陆昭阳点点头:\"替我谢谢掌柜。\"她夹起一个水晶饺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立刻溢满口腔,\"今日可有人来找?\"
\"有,杜府派人来问,小先生何时过去复诊。\"小王答道,\"我按您昨日说的,告诉他们午后再去。\"
用过早膳,陆昭阳取出药材,开始配制今日要用的药。阳光透过窗纸,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动作娴熟地将各种药材研磨成粉,按比例混合,最后加入蜂蜜调制成丸。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草药的清香。
药丸制好,她净了手,取出昨日未看完的医书继续研读。偶尔提笔在旁边的本子上记下几句心得,或是画个简单的图示。阳光渐渐移到了书案中央,她才惊觉已是午时。
正要唤人准备午膳,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她走到窗前向下望去,只见客栈门口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几个衣着体面的仆从正与朱掌柜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手捧锦盒,看起来颇为贵重。
陆昭阳摇摇头,轻轻关上窗户。名声传得太快有时并非好事,她只想安静行医,不想卷入长安城权贵的纷争之中。但想到杜小姐还需要复诊,她还是收拾好药囊,准备出门。
临行前,她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了装束——靛青长衫整洁无皱,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间药囊和银针囊都已备齐。镜中的\"小先生\"清俊儒雅,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门,迎向长安城午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