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朱雀大街下午夕阳照在青石板路上,德济堂门前的槐树投下斑驳光影。陆昭阳将浸了井水的帕子往脖颈处按了按,药柜前抓药的学徒忽然“哎呀”叫出声——秤杆上的黄连撒了满桌。
“仔细着些,这味药如今比金箔还贵。”她头也不抬地嘱咐,手中狼毫在脉案上疾书,腕间素银镯子磕在砚台边沿,“刘大娘这方子添二钱柴胡,三碗水煎成一碗,切记不可用铜器。”
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
一匹枣红马嘶鸣着冲开街边菜摊,马背上滚下个满头大汗的锦衣小厮,腰间玉牌撞在门槛上裂成两半。他几乎是扑进医馆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面:“求神医救救我家主母!”
药堂里二十余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陆昭阳搁下笔,见那小厮腰间悬着五色丝绦——长安三品以上官员府邸才用得起的避瘟结。
“你家主母什么情形?”她掀开竹帘从诊台后转出,药童早机灵地捧来乌木药箱。
小厮抬起袖子胡乱抹脸,汗水和灰尘糊作一团:“从卯时破水到现在,稳婆说孩子脚先出来,血...血把三床棉褥都浸透了!”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惊得门外麻雀扑棱棱飞起,“我们老爷说,若能救得夫人性命,愿将府中百年老参悉数赠予贵堂!”
角落里抓药的老妇人倒抽冷气:“莫不是永兴坊崔御史家?他家夫人可是怀着胎时就不稳!”
陆昭阳已系紧束袖的靛蓝布带,药箱搭扣清脆地弹开:“可有呕吐?瞳孔可涣散?”
“晨起呕了两次黄水,方才...方才眼仁都发直了!”小厮膝行两步想抓她衣角,又被她周身凛冽的气势慑住,手指蜷在半空。
药堂突然死寂。排队的百姓自觉退开三尺,檐下铜铃被热风吹得叮当乱响。陆昭阳指尖抚过药箱里寒光凛凛的银刀,身后李掌柜急道:“陆大夫三思!这崔家上月刚弹劾过太医院,若是...”
“取四两鬼箭羽焙干碾粉,装青瓷瓶给我。”她截断话头,转身时发带扫过药柜上悬挂的艾草,“烦请各位今日先回,待我...”
“不可!”门外颤巍巍挤进个拄拐老丈,喉咙里扯着风箱似的响动,“小老儿等了两个时辰,这咳血之症...”
小厮突然暴起揪住老人衣襟,双目赤红似要滴血:“我家夫人若有不测,你们这些贱民...”话音未落,腕骨已被三根纤指扣住脉门。陆昭阳指尖在太渊穴轻轻一压,壮汉顿时软了半边身子。
“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没有贵贱。”她声音清凌凌似山涧破冰,腕间银镯晃得小厮眯起眼,“李叔,给这位老丈包三钱川贝母,用秋梨膏送服。”
老掌柜应声时,她已拎着药箱跨出门槛。夕阳将她的影子钉在石板路上,像柄出鞘的细剑。那小厮踉跄着牵来马匹,却见她径直走向街角灰扑扑的驴车。
“骑马会颠簸产妇。”她指尖掠过驴耳,那畜生竟温顺地垂下头,“烦请引路。”
车轱辘碾过朱雀大街时,陆昭阳掀开车帘:“你说晨起呕吐物泛黄,可还记得具体时辰?”
“卯时...卯时三刻!”小厮抓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中途可喂过参汤?”
“喂了三次!上好的高丽参!”
车帘啪地落下。小厮隐约听见瓷瓶碰撞声,夹杂着近乎耳语的呢喃:“胎位不正兼气逆血崩...鬼箭羽须配荆芥炭...”
驴车拐进永兴坊时,十几个家丁正举着木盆往外泼血水。朱漆大门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保孩子!老爷说保孩子!”
驴车在崔府青石阶前刹住时,陆昭阳的药箱磕在车辕上发出闷响。她撩起车帘的刹那,半幅缠枝牡丹纹的锦缎门帘正被狂风吹得翻卷,露出后面四扇朱漆大门——门钉是少见的九行九列,金漆剥落处隐约可见前朝旧制的狻猊纹。
“陆大夫这边请!”小厮几乎是拽着她往偏门冲,镶铜钉的乌木门槛足有半尺高。陆昭阳抬脚的瞬间,鼻尖掠过一丝沉水香混着血腥的古怪气味。
绕过万字不到头的影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猩红毡毯匆匆而过,毯角拖过回廊时在青砖上划出蜿蜒水痕。领路的小厮突然刹住脚步,陆昭阳险些撞上他后背。
“这是内院通外宅的角门,劳烦大夫稍候。”小厮从腰间解下块鎏金令牌,冲着门内晃了晃。鎏金令牌擦过门环时,陆昭阳瞥见门楣上悬着的五毒铜镜——镜面朝外,边缘镶着圈发黑的艾草。
门内传来铁链滑动的哗啦声,开门的婆子提着六角宫灯,灯罩上绘的百子千孙图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陆昭阳跨过门槛时,宫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几点火星落在她束发的靛蓝布带上。
“当心火烛。”她抬手拍灭布带上的火星,指腹蹭过灯罩时突然顿住——画中嬉戏的孩童脖颈处,隐约透出层叠的朱砂符文。
引路的婆子咳嗽两声:“大夫这边请,莫要耽搁。”
穿过月洞门时,陆昭阳的布靴踩碎了片枯叶。她低头看见叶脉间凝着褐色的药渣,俯身欲捡,却被婆子拽住衣袖:“这些腌臜物自有下人收拾。”
“这是三日前煎过的益母草。”陆昭阳用帕子裹起叶片,迎着光细看叶背残留的渣滓,“配了过量的红花与莪术,可是有人给产妇用过破血之药?”
婆子手一抖,宫灯撞在廊柱上:“大夫说笑了,我们这样的人家...”
“三月采的益母草该是青灰色,这渣滓发黑,定是陈年旧货。”陆昭阳将帕子收进袖中,指尖拂过廊外丛生的虎耳草,“贵府花匠倒是风雅,这活血化瘀的草药竟当观赏植株养。”
领路的小厮转身插话:“陆大夫,产房就在前头!”
转过九曲回廊,迎面是座歇山式屋顶的厢房。八个丫鬟捧着铜盆在檐下站成两排,盆中血水映着日头,把雕花窗棂染成淡淡的胭脂色。陆昭阳踏上石阶时,听见屋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都是废物!”男声裹着怒意穿透门扉,“太医院的人呢?不是说巳时就到!”
带路婆子抢前两步,扑通跪在门前:“老爷,德济堂的陆大夫到了!”
门内静了一瞬。陆昭阳理了理束袖的布带,听见门闩滑动的声响。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她眯起眼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云母屏风后晃动着五六个人影,地上碎瓷片间散落着参须。
“你就是那个游方郎中?”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转出,腰间金鱼袋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目光扫过陆昭阳洗得发白的布衣,眉头拧成疙瘩:“乳臭未干也敢称医?”
陆昭阳将药箱搁在缠枝莲纹的方几上,箱盖弹开时露出排寒光凛凛的银针:“崔大人若信不过草民,草民这就告退。”
“放肆!”崔御史一掌拍在酸枝木太师椅上,震得案头青玉貔貅险些滚落,“你当御史府是市集菜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穿豆绿比甲的大丫鬟撞开房门:“老爷!夫人...夫人没声息了!”
陆昭阳已解开药箱第二层搭扣,闻言指尖在针囊上轻轻一划:“若此刻允我施救,夫人尚有五成生机。”
崔御史暴起的青筋在额角跳动,目光掠过她腰间磨破的革带,冷笑:“你若失手,可知要赔上什么?”
“若救不回,草民愿赔上一双手。”陆昭阳抽出三棱针,针尖在昏暗中闪过冷芒,“但求大人应我三件事。”
“讲!”
“其一,产房内除稳婆外所有人退出三丈;其二,备烈酒十坛、素纱百尺;其三...”她忽然转身推开雕花窗,指着庭院中那丛虎耳草,“取此药草连根带土速速送来。”
崔御史尚未开口,屏风后突然转出个戴金丝抹额的老嬷嬷:“老爷不可!外男怎能进产房!”
陆昭阳将束发的布带扯下半幅,鸦青长发如瀑泻落:“嬷嬷看仔细了,可是外男?”
满室烛火齐齐一晃。老嬷嬷手中的佛珠啪嗒落地,崔御史踉跄着扶住多宝阁,阁上汝窑天青釉瓶映出陆昭阳清凌凌的眉眼。
“你...你是女子?”
陆昭阳已重新束好长发,从药箱底层取出个描金漆盒:“烦请各位速速备齐物件,迟了怕是神仙难救。”
方才报信的丫鬟扑过来抓住她手腕:“大夫要用虎耳草?奴婢这就去挖!”
“且慢。”陆昭阳反手扣住丫鬟脉门,“叶要完整,根须带土,用青瓷碗盛着送来——你指甲缝里的朱砂是怎么回事?”
丫鬟猛地缩手,腕间银镯撞在药箱上发出脆响:“奴婢...奴婢方才帮着研磨安神香...”
陆昭阳捻起她袖口沾着的粉末,在鼻下一过:“朱砂混雄黄,这可不是安神香的配比。”
崔御史突然暴喝:“把这贱婢拖下去!”
四个家丁冲进来时,陆昭阳正用素帕包住那捧粉末:“大人不妨先留着人,待夫人平安后再审不迟。”
老嬷嬷捡起佛珠厉声道:“妖女!定是你用邪术...”
“嬷嬷既然信佛,可知《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有载难产救度法?”陆昭阳指尖掠过漆盒中莹白的艾绒,“取无刺蓖麻子十四粒,朱砂画梵文于产妇足底——您袖中掉出的蓖麻子,可是恰好十四颗?”
滚落的蓖麻子在金砖地上四散奔逃,老嬷嬷惨白着脸跌坐在地。陆昭阳已转身走向云母屏风:“崔大人,再耽搁半刻,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施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