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天悦酒楼。
此地乃京师有数的高档食府,往来皆是达官显贵。
这几日,陆恒若有闲暇,便会来此寻一处清净雅间,独自小坐片刻。
今日亦然,雅间之内,窗明几净,陈设雅致。
桌上珍馐已然摆满,色香味俱全,尤以那道“龙凤呈祥”,雕工精细,热气氤氲间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沁人心脾。
陆恒正欲动筷,楼下大堂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刺耳喧哗吵闹。
尖锐的叫骂声,伴随着器物摔碎的脆响,更夹杂着女子带着哭腔的惊呼与哀求,瞬间打破了酒楼午后的宁静。
陆恒持箸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侍立一旁的典韦,那魁梧身躯早已透出几分按捺不住的躁动,他侧耳听了听,瓮声瓮气地朝向陆恒:“主公,楼下听着像是几个不开眼的膏粱子弟,在寻人麻烦,似乎……是个小姑娘。”
无需探头,那几个年轻公子哥嚣张跋扈的声音已隐约传上楼来。
他们衣着光鲜,料子是上等丝绸,腰间环佩叮当,脸上却挂着与华服极不相称的倨傲与轻佻。
几人正团团围住一个荆钗布裙、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虽不算绝色,却也清秀可人,此刻正死死护着身前装满鲜花的花篮,泪水涟涟,面对围拢上来的咸猪手和污秽言语,显得无助又绝望。
周围的食客们,有的皱眉,有的低声议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显然对那几个公子哥的身份颇为忌惮。
酒楼掌柜搓着手,满脸焦急又无奈,欲言又止,显然也惹不起这几位爷。
陆恒缓缓放下乌木筷,面上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端起手边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子龙,下去一趟,让他们安静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赵云一直静立如松,闻言抱拳领命。
他身形微动,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便已悄然无声地下了楼。
楼下大堂的喧闹陡然拔高,几声短促而变调的痛呼惨叫清晰传来,像是被人重击了痛处,又像是骨头错位的闷响。
随即,一切杂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那卖花姑娘低低的啜泣声。
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赵云缓步走回雅间,银色铠甲在室内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光泽,他依旧面色沉静,抱拳回禀:“主公,几个跳梁小丑已经驱离,略施薄惩,不敢再扰。”
陆恒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诱人的炙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挥走了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雅间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食物的香气与偶尔碗筷轻碰的声响。
然而,平静仅仅维持了一夜。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股寒意伴随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洛阳城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昨日在天悦酒楼当众调戏卖花女的那几位华服公子哥,以及他们身后的整个家族——从高高在上的家主、主母,到管事、护院,乃至洒扫庭除的仆役婢女,无一幸免,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
血水染红了青石板路,浓郁的血腥味几乎遮蔽了清晨的薄雾,几处显赫府邸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手段之酷烈,场景之恐怖,令听闻者无不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更有人言之凿凿,低声在坊间流传,说昨夜子时左右,曾见到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动作迅捷,身法利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从那几家府邸的方向悄然离开。
那些黑影行动极有目的性,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夜色深处,而他们最终离去的方向,似乎……正是遥遥指向城中驿馆所在之处。
驿馆,正是并州牧陆恒及其随从的下榻之地!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猜测,或隐含敌意,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向了昨日在酒楼“略施薄惩”的陆恒一行人。
流言蜚语,如同插上了翅膀,借着人们的恐惧与想象,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疯狂传播、发酵。
有人说,那并州来的武夫果然蛮横霸道,视人命如草芥,仅仅因为一点口角,便痛下杀手,株连满门。
有人说,他这是仗着手握重兵,在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无法无天,公然挑衅洛阳权贵,简直目无王法。
更有心思深沉者,将此事与朝堂暗流联系起来,添油加醋,暗指陆恒此举乃是杀鸡儆猴,震慑朝野,其骄横跋扈之态已显,恐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一夜之间,陆恒的名字,便与血腥、残暴、无法无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洛阳令府衙
烛火跳跃,映照着张俭布满细纹的额头。
他摊开掌心,那几卷沉甸甸的案卷仿佛带着昨夜未散的血腥气,压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竹简上刻着的字迹清晰,下面人口中搜集来的所谓“证词”,更是言之凿凿,字字句句,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名字——陆恒。
一夜之间,数个在洛阳城内也算有些头脸的家族,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被连根拔起,府邸化作修罗场。
这绝非江湖仇杀那般简单粗暴,其手段之狠厉,布局之周密,隐隐透出一股令人齿冷的森然气息。
所有线索,或明或暗,都巧妙地汇聚到了那位新晋的云中太守身上。
他如今风头正劲,但也恰恰立于风口浪尖。
张俭虽是执掌京畿治安的洛阳令,却比谁都清楚,这煌煌帝都之下,潜藏着多少深不见底的暗流。
此事牵连之广,背后之角力,远非他一个小小的洛阳令所能承受。
他不敢有丝毫擅专,甚至不敢多做停留,唯恐被这漩涡不经意间吞噬。
他霍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微风,急声道:“备车,速去大将军府!”
车轮辚辚,碾过清晨尚带寒意的青石板路,张俭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只觉心乱如麻。
大将军何进的府邸,肃穆庄重。
书房内,檀香袅袅,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何进原本带着几分闲适,听着张俭略显急促的禀报,他脸上的轻松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深沉的凝重。
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屠灭数家满门,嫁祸栽赃……
何进的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事件的轮廓。
这手法,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傲慢与毒辣,像极了那些盘踞洛阳已久、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的手笔。
他们容不下陆恒这个骤然崛起的边郡武夫,更忌惮他手中那支精锐的云中铁骑。
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显然是蓄谋已久,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昨日酒楼之事,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引子。
何进心中透亮。
他与陆恒之间,确实存着联合对抗宦官、巩固权力的潜在默契。
可眼下这桩灭门惨案,闹得满城风雨,“证据”又被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几乎将陆恒钉死在了罪犯的位置上。
影响太恶劣了,尤其是在天子脚下。
若他此刻强行出头,替陆恒辩解甚至庇护,无异于将自己也拖入泥潭。
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正好抓住把柄,攻讦他勾结凶顽,包庇罪臣,徇私枉法。
到那时,非但救不了陆恒,连他自己都会惹上一身腥臊。
利弊得失,在何进心中快速权衡。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眼看向躬身立于下首,额角已微微见汗的张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干系甚大,京城震动,影响殊为恶劣。”
“既然有人证指认,事关律法尊严,便按我大汉律例,依程序查办。”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务必,公事公办,勿枉,勿纵。”
张俭心头猛地一跳,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他听懂了这八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大将军这是要……明哲保身,至少在表面上,要与陆恒划清界限,任由法理程序走下去。
至于这程序最终会将陆恒带向何方,大将军显然不打算干预。
“下官……遵命。”张俭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应道,声音比来时沙哑了几分。
他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何进目送着张俭略显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神幽深,复杂难明。
指尖的叩击停了下来。
陆恒啊陆恒,你这把火,终究是烧得太旺,引来了真正的扑杀。
这盆精心调制的脏水已经当头泼下,就看你,如何在这浑浊不堪的洛阳城里,洗清自己了。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缕缕檀香,无声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