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间卧室。
许琛躺在自己那张两米乘一米五的大床上。
床上铺着厚实软乎的被子,里面是纯棉的,是祖奶、奶奶找人打的棉花一点一点续的。
在冬夜,即使没有空调、暖气,依然暖和舒服。
窗户外寒风呼啸,打的窗棂飒飒作响。
被窝里的他,却紧张的脚底冒汗。
他看着手中的手机,心情紧张、期待、愧疚杂糅,还有终于能够改变命运的释然。
他一直握着手机,这通电话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普通的交流,更是救赎的开始。
是对他的救赎,也是对他父亲的救赎。
暴雪在啃食窗棂,许久,按键上似也被雪夜冻上了冰壳。
又被拇指生生焐化,十一位数字像刻在骨头里的刺青。
他还是拨通这个号码。
听筒贴住右耳的刹那,陈年冻疮在记忆里苏醒。
当电流刺穿八百公里风雪时,他似乎听见钢筋脚手架在父亲肺叶里生长的声响。
“喂?”电话里传来一个苍老疲惫的男人声音。
这个声音许琛多少次午夜梦回梦到过,哭着醒来,却记不清晰。
现在,这道声音,又真真切切的响在耳边,似梦如幻。
前世种种汹涌而来,冲击在许琛心头,令他一瞬间情绪失控,眼眶落泪,喉头哽咽。
“爸,我是许琛。”
呼出的白雾在玻璃窗爬成蜈蚣,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夜——殡仪馆推车上凸起的轮廓,白布边缘露出的劳保鞋鞋底还沾着水泥渣。
此刻诺基亚屏幕的蓝光照亮飘雪,每片雪花都悬停成慢镜头。
父亲带着铁锈味的咳嗽卡在时空裂缝里,“小琛?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家里出事了?”
许琛从没给父亲打过电话,所以父亲接通知道是他后,第一时间以为是家里出事了,说话声又急又快。
带着电话那头传来工棚漏风的呜咽,一股脑的传了过来。
“爸,你别急,家里没事,祖奶、奶奶身体都好着呢。”
许琛盯着被子上红色存折上的烫金数字,那些零像串在鱼线上的银坠子,正把沉在深渊里的父亲往上拽:“爸,我做生意挣了钱,很多钱!”
窗外的雪突然垂直坠落,二十年前的雪却在此刻倾盆而下——那时他攥着病危通知书在icu外数瓷砖,瓷砖缝里渗出的全是父亲咳出的春天。
父亲喉咙里滚动的疑问混着钢筋碰撞声,“你做生意?你不是在上学?”
许琛咬碎舌尖尝到血腥味,他知道父亲一时难以相信,便从自己卖果茶开始,一点一点把他半年年做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向父亲讲起。
当父亲听完了他的事,知道他开了茶饮店,挣了二百多万,买了车,有了手机,陷入久久的沉默。
父亲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大会儿,喘匀了气儿,压抑着情绪,声音很低很复杂:“小琛,你比我强,我……没什么本事啊——咳咳咳——”
朔风突然灌进听筒,裹来父亲剧烈的呛咳,和记忆里监护仪的长鸣重叠成刺耳的合奏。
当第一滴泪砸碎在存折上时,千里之外的工地一片死寂。
前世今生,父子二人,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透过手机里的呼吸,一种血脉相连的共鸣跳动在许琛的心脏里。
父亲颤抖的呼吸在雪夜里织网,网住他前世没来得及说的那句话:\"爸,回家吧,今年我们一起腌腊八蒜。\"
许久许久,他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父亲的话,“好!”
他似听到了手机那头有细微的压抑着啜泣。
一瞬间,他觉得诺基亚似在发烫,像块揣在怀里的火炭。
工棚外折断的冰棱与他的泪水同时坠地,在雪堆上烫出青烟。
当工业文明异化的亲情在雪夜里返潮,那些被生存碾成粉末的温情,终将在重生者的掌纹里重新结晶。
存折上的数字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许琛用前世今生几十年血泪熔铸的月光,只为照亮父亲回家的铁轨。
……
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
许琛浑身裹的严严实实,秋衣秋裤,毛衣羽绒服,还有张若婷给他织的围巾。
厨房里,祖奶、奶奶在做早饭,他蹲在灶膛前烤了烤火,道,“奶,昨晚上我给我爸打电话了,他说今年回家过年。”
背身切菜的奶奶没有转身,只是切菜的案板声停了一瞬,“好,能回来就好。”
听着切菜的砧板声响了起来,似又轻快了不少。
他和祖奶相视一笑。
蹲了会儿,见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出了厨房,拿铁锹把院子里的积雪清出几条道,连到各个房间门口。
然后把雪装到电动三轮车上,拉到大路上倒进旁边的大坑里。
出了门,到了大街,就见一片白茫茫。
他不禁才思泉涌,只想赋诗一首,憋了许久,吟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嗯,好湿,好湿啊!”
清理完了院内、大门前的积雪,周围邻居也都在忙着清理积雪。
见许琛家大门前停着一面包车,大娘婶子们慢慢的好奇的围了过来。
“许琛,你真买车了?”三大娘透着车窗往车里看了一眼,问。
霜花在车门把手上结成琉璃盏,许琛哈出的白气撞碎在\"五菱之光\"的镀铬标牌上。
他拍了拍车门,雪花簌簌掉落,“昂,做生意需要,拉货方便。”
昨夜新雪抹平了门前车辙,却抹不掉经年累月压出的泥沟凹痕。
此刻晨光正从车顶的积雪滑落,在朱红色漆面裂成细碎金箔,惊飞了墙头偷窥的麻雀,也惊的三大娘啧啧称叹。
\"这铁壳子喝油还是吃草?\"许老帽的棉帽顶积着雪,枯树枝似的手指悬在倒车镜上方颤抖。
车头灯蒙着冰壳,照见人群里藏了半辈子的脸——当年嘲笑许琛父母离婚最狠的李瘸子,此刻正把冻裂的脸皮贴在挡风玻璃上,呵出的热气洇出个扭曲的\"发\"字。
几个半大孩子用袖口擦拭尾灯,军绿棉鞋在雪地搓出泥浆。
许琛摸出钥匙时,车锁弹开的脆响惊得人群后退半步,像正月里点炮仗的阵仗。
车门缝簌簌落下积雪,在朝阳里酿成琥珀色的光晕。
\"许琛厉害的嘞!成了咱村里第一个开上小汽车的人了!
这车轱辘,抵得上咱村半坡麦子了吧!\"
艳芬大娘的蓝头巾被尾气吹得翻飞,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许家老太太差点跪在她院里借玉米种的场景。
车后窗的冰凌正在融化,蜿蜒的水痕像极了许家老宅墙皮剥落后的裂缝,只是如今裂缝里淌着的,是新熬的冰淇淋水。
轮胎碾过院子里李子树投下的阴影时,车斗里散落的城市霓虹与农家腊味正在发酵。
后视镜里,穿开裆裤的孩童绕着车跑,他们军大衣下露出的红秋裤,恰似这辆五菱之光划破雪地的那道朱砂痕。
春花拄着铁锹站在人群外面,旁边是瞧热闹的许烨、许瑶。
村里主街,往东,往西,家家户户,男女老幼,或清雪,或冷眼旁观,或艳羡,或眼热,或赞叹,都望着村中心的许琛家门口那辆五菱之光。
之前,一直都在传许琛挣了大钱,但没人相信。
这次,眼见为实下,村里的人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
那个曾经村里的头等户在落魄了十几年后,再次发达了。
许家斑驳的红砖墙上,冰溜子突然齐刷刷断裂,像旧王朝的玉带坠地,碎成一地水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