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意料之外的这个词,所有事情都能按照人原本的计划进行,那世界上大概会少很多遗憾。
很多很多年前,温也悸坐在那间充斥着绝望,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的房间,看着面前堆着数不完的复习资料,手里抓着笔,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想。
他大概已经和很多人见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可意料之外的,他又和一些人相见了,里面包含着很多他想见的,不那么想见的,甚至一些已经快完全忘记。
可当记忆中的那个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甚至说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见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去猜测命运的安排,即使可能再次重逢并不代表有些东西就会有结局。
措手不及和对方对视上的那一眼,让他的心脏在一刹那被冰霜冻住,全身的器官被手不停的拉扯着往外拽,撕裂的疼痛让他低下头,止不住的发抖。
这时他才发现,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云淡风轻,那些他本以为为重逢做好的万全准备,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定定的站在原地,过往的回忆没法拿出来寒暄,太多太多的秘密让他没办法坦然,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留给谢抚恹的陪伴,和他们之间少的可怜的那些联系,根本不足以拿出来在多年后的今天礼貌地说一句“我来看看你。”
温也悸在原地站了很久,几乎没有动弹,大脑快速转动,却在他将所有礼貌的公式套了个遍,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对上了对方没什么情绪的眸子。
只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错的离谱,好像有一座山从天而降一下子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痛的不自禁的想弯下腰。
他没有再开口,兜里的手颤抖着握紧,指甲嵌入掌中。
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不停的捅进他的身体,那把刀在他的身体里旋转,深入,又在抽出时把他身体里的血肉剜出一块,挂在残缺的刀刃上。
可他却异常冷静,他想如果可以,那晚他一定要告诉他。
告诉他:你不要记得我。
你不要记得我,将所有东西都尽数忘却,不要忆起,不要疑惑,也不要难过。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他还是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那样若无其事。
没有人知道他早已慌乱的心,发麻的大脑和指尖,堵塞在心中喘不上气的疼痛。
这场在外人面前再平静不过再正常不过的重逢,却让俩个人都清晰的意识到,他们在这次相见里丢失了本该有的礼貌和体面,狼狈的不堪一击。
病房安静的落针可闻,只留下输液瓶里有规律的水滴声。
过了很久俩个人仍没有开口,温也悸僵硬的点点头,想说句“好好休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歉意的看了眼床上维持着原动作看他的谢抚恹以示抱歉,转身几乎是有些急切和慌乱的走出了病房。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谬的像一场梦,温也悸,你不是把万事礼貌为先当做你的人生信条吗?那你今天怎么做了那么多不礼貌的事?温也悸问自己。
逃到走廊,温也悸拦住了某位刚从其他病房换药出来的护士,有些艰难的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的病房,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背,却在护士走进所指的病房后迅速离开。
骤降的宜城今天只有4度,温也悸来的时候没注意,走出医院才发现自己穿的这点衣服完全不足以抵御这像天降冻狗屎糊了一脸的窒息天气。
很冷,他应该回去穿一点衣服,不然他不敢保证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不会感冒,更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感冒抵抗力下降时感染新冠。
他顺着医院往下走,没有目的地,但又好像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
他路过已经老旧了许多的标着“古叙路”的路牌,站在它面前,像是想通过现在的变化,去探寻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他下一步又该如何做。
他在这里停顿了几秒,路牌没有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告诉他岁月带走了什么,又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什么,只余下了无尽的沉默。
没有答案,于是他抬脚继续往前走,那种类似蓝花楹的树整齐的排列在俩边,绿叶盖在那条路的天空上,抬头只见浅蓝的缝隙。
风仍未停息,甚至越刮越大,让人怀疑是不是要把他也吹走,可他却在风里听见了除了他以外,身后极轻的脚步声。
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因为一些不太敢接受的东西,温也悸停下脚步,站在那棵几乎与他并肩的树旁,顿住,过了好几秒才轻轻转过身。
那一瞬间,他好像了看见时空错乱。
他面前站着那个半大点的孩子,四岁,只有一米多一点,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瘦骨嶙峋,半点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水灵可爱,不合适的白t恤挂在他身上,像偷穿大人衣服,卡其色短裤下的腿摔的青红紫绿,就那样没什么表情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一眨眼,眼前换了景象。
一米的身高抽了条长成了一米八,前不久才刚过完生日,稚嫩的五官变的柔和,仍是瘦,穿着单薄的条纹病服,挂水的右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取针不对,血顺着手背往下流挂在了颤抖的指尖,没穿鞋,因为高烧不退脸色看着格外苍白,仍是那个表情直直的看着他。
对方在他面前站立,安静的看了他俩秒,然后伸手将左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
温也悸顺着视线看下去,看清的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子,心脏被狠狠地钉上一颗长长的钉子,周围的氧气也被全部抽走,就连带着螺旋纹的钉子也开始在他的心脏处往里旋转,直直抵住他最嫩最痛的那块肉。
——那只手背上带着一片青紫的左手里,攥着一个长的红彤彤品相极好,一眼就知道不便宜的苹果。
那是谢抚恹记得的日子里,他留给对方的,唯一的记忆。
路牌没有告诉他的答案,面前拿着苹果的谢抚恹好像告诉他了。
温也悸眼眶一酸,如果说十多年前看着那一幕是心一软,四年前在病房里看见他是心头一颤,那这次呢?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吧,温也悸不停的告诉自己。
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就那样一直对他说,够多了,够多了。
可……真的够多了吗?温也悸问自己。
真的够多了的话,为什么要去宜城大学读书呢?真的够多了的话,为什么要指定转到八班呢?真的够多了的话,为什么要在没身份的情况下来医院尴尬这一趟呢?
真的觉得够多了的话,为什么赶着想看他一眼呢?
真的觉得够多了的话,在医院见的那一面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不认识不记得呢?
他又开始问自己,像揭开那些掩在衣袖下已经结痂的疤,非要让自己鲜血淋漓然后给自己找一个借口,让那些他知道的不会有结果却仍要去做的事变的合理。
反正你都回来了,你回来不也就是想再看看他吗?
死你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
他就那样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为他一次又一次不太礼貌的打扰和私心找一个借口,然后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再看他一眼吧,再看他一眼吧。
路旁突然卷起一阵大风,秋天的最后一阵风吹得有些凉,地上散落的树叶被吹起离开地面往别处飘散,树上将落未落的树叶也被这一阵风带着吹落,大片大片的叶子卷着风吹到半空,刮蹭着对面人的头发和衣角。
四年后的谢抚恹站在原地看着温也悸,他的身体好像失去了知觉,却又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疼痛。
他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温也悸听清了。
他问:
“过的好不好?”
温也悸看着眼前的人,喉咙像是被人塞了一块热铁,痛的他说不出话,他想问他,问他:“白萝卜哥哥”是你的第一次示软,那这次呢?是你的第二次示软吗?
递一个苹果,笨拙又无力。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温也悸终于说服自己,像当初谢抚恹抓走他手心里的糖一样,抓走了他手里的苹果。
下一秒,他张开了手,谢抚恹缓慢的向他走进,直到鼻尖萦绕上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温也悸才终于放松了紧攥着的手。
怀里的人有些冷,很难探到人体原有的温度,落在他的怀里,清浅的呼吸轻轻喷洒在他颈间,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其他浑身都发着抖,却让人觉得安定。
像不知道目的地在宽阔的海里漂泊了很久的纸船终于于某一天找到了自己该靠的那座岸。
时隔四年,他们重新拥抱在了一起,还是那个心跳声,还是那个隔着皮肉一起跳动的心脏。
还是活着的那俩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