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望着吴贵人的轿辇远去,心中思绪翻涌。那夜过后,日子如水流淌。
暮秋的御花园浮动着丹桂的残香,安陵容指尖拂过龙爪菊卷曲的花瓣,金丝雀翎毛般的光泽映得她眉间红玉更显灼灼。
沈眉庄正俯身嗅着绿萼梅,云雁纹锦袍后摆沾了星点晨露,倒像是洒了把碎银在月白云锦上。
\"姐姐们快看这缸红蓼!\"淳儿提着茜色裙摆往曲桥边跑,腕间翡翠叮当撞碎满池残荷的倒影,\"内务府说这是南诏进贡的...\"
安陵容突然按住腰间双鱼玉佩。
三寸外石灯笼里的烛火无风自动,斜插的凌霄花藤在粉墙上投出细密爪痕。
她余光扫过假山石后翻卷的柳条——那抹鸦青色的衣角分明是尚宫局女官的制式。
\"淳儿当心滑了脚。\"甄嬛笑吟吟地扶住探身看鱼的少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不着痕迹地划过安陵容手背。
四人团扇上各色花卉在秋阳下交叠成斑斓的网,将她们细碎的对话笼在桂花甜腻的香气里。
当第二片银杏叶擦着安陵容的鎏金点翠步摇坠落时,假山后传来细碎的砾石滚动声。
沈眉庄突然指着池中锦鲤笑道:\"你们瞧那条红白相间的,倒像是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广袖翻飞间,她腕上嵌七宝的银钏精准地磕在太湖石上,惊起两只灰雀扑棱棱掠过水面。
\"奴婢该死!\"斜刺里冲出来的小宫女踉跄着撞上安陵容,怀中的素帕如白蝶般飘落在龙纹砖缝间。
那姑娘梳着双螺髻的头顶插着两朵半蔫的紫茉莉,领口磨出毛边的绢纱下隐约可见暗红鞭痕。
安陵容弯腰时闻见帕角沾染的苏合香,这价比黄金的异国香料断不是粗使宫女能用得起的。
素绢角落绣着朵倒悬的鸢尾,靛青丝线在花蕊处突兀地转为孔雀蓝,像是谁蘸着毒汁描画的眼睛。
\"御前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沈眉庄厉声呵斥,指尖却微微发颤。
那宫女匍匐在地的模样让她想起去年淹死在太液池的浣衣婢,也是这样单薄如纸的背脊。
\"罢了,秋深露重的。\"安陵容将帕子拢进袖中,触到内里缝着的半块金箔时忽然心下一动。
前世某个雪夜,她曾见祺嫔用这样的金箔包裹堕胎药,烛火一照便显出内务府的暗纹。
回宫路上,淳儿叽叽喳喳说着要讨皇上赏红蓼,甄嬛却突然驻足望着天际雁阵:\"这节气竟还有北归的雁?\"安陵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领头的大雁左翼分明缀着根银灰色的翎毛——那是训禽司给探子传信用的信鸟才有的标记。
更漏声里,安陵容将帕子铺在青玉案上。
烛泪滴落时,鸢尾花突然在光晕中扭曲成三头蛇的形态,孔雀蓝的丝线竟泛出磷火般的幽光。
她想起吴贵人轿辇闪过的那抹蓝,像极了当年华妃赐死前摔碎的珐琅护甲。
青鸾殿的沉香在铜雀熏炉中袅袅升腾,安陵容将帕子浸入盛着玫瑰露的琉璃盏。
水面泛起细密涟漪时,靛青丝线突然游蛇般扭动起来,孔雀蓝的花蕊竟渗出缕缕猩红,在琉璃盏折射的烛光下凝成个扭曲的\"敕\"字。
\"这是南诏巫蛊师的咒印。\"她指尖轻颤,前世记忆如冰锥刺入太阳穴——那年淳儿溺毙的荷花池底,也曾浮起过绣着同样咒文的香囊。
殿外忽起秋风,将菱花窗格吹得吱呀作响,檐角铜铃里飘落的桂花碎屑粘在帕角,转眼就被血色咒文吞噬殆尽。
案上的掐丝珐琅更漏突然发出蜂鸣,子时的第一滴水银悬在龙首处迟迟不落。
安陵容用银簪挑开帕子夹层,金箔在烛火下显出的竟是内务府三年前废止的虎头纹——彼时正是华妃胞兄年羹尧获罪之时。
她忽然想起今晨在太后宫中闻见的苏合香,那老佛爷素来最厌异国香料。
\"容儿可是睡下了?\"珠帘外传来甄嬛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秋夜特有的潮气。
沈眉庄提着盏羊角灯立在廊下,灯罩上绘着的并蒂莲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她绣着缠枝牡丹的裙裾上投下诡谲的光影。
三人围坐在暖阁的万字纹锦垫上,安陵容将琉璃盏往中间推了推。
甄嬛染着蔻丹的指尖刚要触到水面,那血色咒文突然化作蜈蚣形状,惊得淳儿前日送来的虎皮鹦鹉在鎏金架上扑棱乱叫。
\"这纹样我曾在钦天监的密档里见过。\"沈眉庄从袖中取出个褪色的香囊,暗红流苏上系着的正是半枚虎头纹金箔,\"去年父亲查江南盐税案时,有个证人临死前攥着这个。\"她腕间的七宝银钏碰在青玉案上,惊得琉璃盏中的血丝又聚成个狰狞鬼面。
窗外忽有火光掠过,似是巡夜太监的灯笼照在影壁上。
安陵容瞥见甄嬛鬓边的累丝金凤簪微微颤动,那凤喙衔着的东珠里倒映着无数细碎光点——分明是有人伏在屋顶偷听。
她故意提高声音:\"不过是尚宫局新制的绣样,也值得姐姐们深夜跑这一趟。\"
沈眉庄会意地接话:\"听说皇上要给莞妹妹晋位分,内务府自然要赶制新衣。\"她说话时用茶盖轻叩盏沿,三长两短的声响让安陵容想起冷宫废妃们传递暗号的方式。
甄嬛忽然将茶汤泼向窗外,惊起只通体雪白的夜枭,爪间银链在月光下闪如毒蛇信子。
更漏终于坠下第一滴银珠,檐角铜铃突然齐声作响。
安陵容在喧哗中握住两人冰凉的手,发觉甄嬛掌心用胭脂画着个残缺的宫室图样,沈眉庄的指甲缝里沾着钦天监特有的朱砂粉。
三人交叠的衣袖在烛光下宛如血色红莲,将琉璃盏中的咒文衬得愈发妖异。
\"主子!
永巷那边...\"宝鹃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间插着的木槿花沾满夜露。
她袖口撕裂处露出道新鲜血痕,形状竟与帕子上的鸢尾花蕊如出一辙。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钟声,那是唯有帝后遇险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
安陵容霍然起身,鎏金步摇的珍珠串扫翻了琉璃盏。
咒文混着玫瑰露在青砖上蜿蜒成蛇形,映出窗外无数晃动的黑影。
她摸到袖中那半枚虎头纹金箔,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前世咽气时喉间凝着的血块。
夜风卷着不知哪宫飘来的纸钱扑在窗纱上,那灰烬里竟夹杂着紫茉莉干枯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