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站在床边,蕊姬在给蓝尸号脉。
“这段时间别让她情绪起伏波动太大,心脉快断了,才十三岁。
别人家孩子都在调皮捣蛋的年纪,她又是灵根赌咒,又是沉堕梦魇,这对她太残忍了。”
蕊姬是不想蓝尸吃苦头的。
魔族衰亡在即,不管下一任魔尊是谁,是何种身份,她只要有人能挑起复兴魔界的大旗就好。
帝鄢不中用了,而她没办法承受幽冥血池的历练。
蓝尸既然接受了那一位的血,自然可以无视幽冥血池的腐蚀。
郁金堂背着手,冷漠的脸上割出一道细小的伤疤,血凝固,像一溜暗红色的漆。
“以后会适当调整的。”
毕竟年纪还小,逼得太狠,怕跟竹子一样噼啪折断,修无情道不可操之过急。
“她能够修到蚕变后期,已经遥遥领先。
同辈的修士们,魔尊想必也见过一些,蓝尸已经算是她们中间的优秀苗子,只是她不该入剑道。”
西疆蓝家符箓道传家,符箓才是蓝尸的拿手绝活,那一十二道血符箓是甩得真漂亮,拢共才二十八张,总会有超过她母亲的那一天。
“魔尊当年也才十六岁结的金丹,中间差的三年里,完全可以补足境界。如果修符箓道,她会更快的。”
郁金堂就这一个独苗了,确实得慎重考虑,给蓝尸捋捋额头挡住眼睛的碎发。
“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剑道。等她醒过来,我好好问问。”
东疆的剑道各有流派,单论凌绝三宗里的剑道,就是剑圣一手创立的,剑道之传,在于一代强过一代,生命不止,剑道不绝。
凡是继承剑圣道心的剑修,大多也是这脾气,凌绝宗剑阁,多得是强过自己师傅,登上剑刻石壁。
枳明问剑师姥,打得凌绝平了三座山,才得以名载千秋。
符箓道讲究守,剑道只攻不防,只要剑够彪悍,无需防守,统统斩杀。
大开大合,唯我独尊,霸气又狂妄,一剑论高低。
“我煎药去了。”
蕊姬不是很想跟郁金堂这个癫子共处一室,十分怕她,此前没恢复,还有点觉得这虫好歹也算同源,跟着她,也将就凑合过吧。
她一身修为回来,她觉得魔界还是需要一个能管得住手跟脾气的魔尊。
魔界那么大的地方,被郁金堂打得天翻地覆,送南宫鸩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故土,整整六百多年过去,依旧业火烧焦土,魔气稀薄,新生的魔物少得可怜。
残暴是本性改不了,但是残暴到夷灭全族,蕊姬受不了郁金堂,狠起来自己人都砍。
颇有一点骑虎难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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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一生气就爱收拾东西,她摸着脸上血痕,越看越烦。
枳明还没死的时候,她一不高兴也爱收拾房间,恨不得把地板掀出来,擦得蹭亮,滑一跤能摔死个人。
郁金堂砍她树那次,枳明半夜不睡,跑去煅剑台搞卫生。
郁金堂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她突然发疯,开始打铁,吓得她不敢合眼,看着枳明抡了一个通宵的锤子。
总觉得一闭眼,就有一锤子飞自己脑袋上。
枳明说什么收拾东西,清理杂物,能够获得心灵上的秩序感跟平静。
其实也有那么一点道理,郁金堂特意去问药圣殿的同门,她们也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搞点事情做,确实能疏解情绪,实在特别气,就去挖灵矿,挖个三天,膀子脱臼,人累散架了,就气不出来了。
当年药圣她老人家还在世,遇见不讲理的,就当场表演一个自由搏击。
凌绝宗上,药道一派文武双全,医术跟拳术并举,基本上药修没几个脾气不好的,全都打拳打消气了。
郁金堂朝自己家里看,基本上长命峰上的人,都爱生闷气,一生气就各自找块地方搞卫生。
谢冕就更别说了,气性最大的就是她,真惹着她,她能一整年都不开口说半个字,捣腾她那一堆石头。
郁金堂很讨厌不说话的人,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气什么。
枳明总说,暴怒的时候要忍一会儿,一生气脑子就卡,口不择言,言不由衷,那些不好的话总是比想要说出来的话更快出来。
实在气不过,那就搞大扫除。
暴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事就等冷静之后,坐下来好好谈谈。
不许摔门,不许摔东西,更不许骂脏话,不许拍桌子,要讲礼貌,当有涵养素质的好修士。
谢冕就爱摔东西,每次一生窝囊气的时候就摔那一堆石头,大石头摔成小石头,枳明就罚她去擦三宗像。
长命峰,几乎是枳明说了算,俩小的只有听话的份。
郁金堂气得要死,但又憋回去。
她把《飞花令合集》包好书皮,抹平砸凹陷去的硬角,又拿着抹布上上下下,把书架抹干净尘埃。
一切做完,看起来像那么个样子,那几支桃花开始掉须跟花蕊,起身又是一顿忙活,把杂物篓子给清理干净。
郁金堂坐着,又起来,总觉得这种不祥的感觉似曾相识,当年被谢冕揪住把柄的时候,也是如此。
明明能够威胁她,杀死她的人,都已经死去,她总觉得漏掉了一个。
她忽而觉得靴子底下黏着什么东西,一抬脚,是一张黏着血的符箓,烧得焦黑,只残存一点。
直觉是不会骗人的,刻在血里的东西,郁金堂看着那边缘一丁点墨绿色的魔血,心中了然。
没人能够杀死她。
惟一的例外,就是她本身。
老而不死是为贼,郁金堂真的巴不得她去死,最好死的魂飞魄散,永远不要有轮回。
处处跟她作对,如今又盯上了蓝尸。
郁金堂觉得她比自己更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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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了。”
薛城主坐在藏书馆,夜幕降临,她身边只有一片暗影。
她们那一辈癫的特别多,断肠城的城主是世袭的,当年姥祖宗们拉帮结派,杀人越货,弄死了朝廷派下来的官差,自己占地为王,当起来土皇帝。
朝廷起初也想管一管,但看薛家管得也还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年年上得了赋税就行。
站在薛城主对面,是同她一般高的官差,身量高挑,她摘下面具,左半张脸附着墨绿色蛇鳞,右半张脸跟薛城主一模一样,宛若双生。
“人都会死,何必伤春悲秋。”
薛家的发家致富史确实不光彩,但是,她们那个年代,穷得吃不上饭,人过得跟鬼一样。
“事情没办完而已,事情要是办好了,我得含笑九泉,总拖拖拉拉,留一条尾巴,总觉得不踏实,不安心,不够圆满。”
薛城主灵元散得差不多,几乎已经撑不住这个躯壳,依靠在椅子上,像漏气的皮口袋。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炼制不死丹,你又没上手,大义灭亲已经够狠了,你还想怎么样,去自刎谢罪?”
官差横刀案前,坐在她对面。
太乱了,断肠城的土皇帝一手遮天,几乎天天都死人,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薛菖蒲那样的彪悍人,真的会为自己生下来一个如此软弱无能的女儿感到羞愧。
于丹道上毫无建树,于家族上,制造了毁灭性打击。
以为她回心转意,要子承母业,薛城主拿了业火,扭头烧干干净了炼丹房。
所有参与过炼制不死丹的薛家人都被她拿住,在薛家祠堂跟前,废去修为,驱逐出断肠城。
余下的人,都是薛如意的同谋,变成了她的肱骨大臣,投入改造断肠城的宏大计划当中。
业火烧了好久,差不多三天三夜。
祠堂也烧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发生过的罪孽被业火焚烧殆尽。
“我把东西刨出来了,你自己选,你要觉得累,我也不勉强你,大不了我接任,横竖前人造孽,后人偿还。”
官差把一只漆木匣子推到案上,如同盛放人头的木匣,滴滴答答,流着翠绿色的血。
一块雪白的鱼肉在木托上起伏,像是有生命一样,细腻肥美。
薛如意举着刀,又收回去,一副我很抗拒的表情。
“当年就觉得这事不靠谱,果然不靠谱,跟魔物做交易,根本讨不到好处,她们是昏头,老糊涂了。”
薛家也是全女世族,尤其重视血脉传承跟宗祠,炼丹术,也只是一代城主不干绝命毒师后,走出来的新路。
薛如意这种不孝子,跟所有人都反着来。
“管它的,能用就行,你不愿意用就丢火里烧干净,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坨雪白鱼肉,是很多代家主,求来的神肉,吃下去,就可以拥有双雌繁育的能力,世代被供奉在祠堂下的神龛里。
每一对新人结阍时,都会去神龛前求肉祈福。
“我再想想。”
“别想了,再想你就真的要死了。”
薛如意闭着眼,还是在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