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你真的爱那些动物吗。】
【我爱。】
“可是有人告诉我,热爱的本质是爱自己。”
【你不爱,你爱的是名誉,是动物园带给你的利益和声望,爸爸,你骗灿灿。】
“你爱的不是芭蕾,你只爱你自己,学长,你骗我。”
【灿灿,爱的方式是多样的,我爱动物,爱Vika和Natalie,就像我同样爱着你,我的儿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可是,爱和爱也是不同的,你所谓的热爱,是偏执,是自私,你的爱不源于爱自己,你的爱源于恨,学长——”
花祈夏向前走了两步:“你恨那些偷猎者……你不爱舞蹈,你一遍遍在这里获取灵感,和一遍遍折磨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乔星灿对于这种塌入冰窟的对峙并不陌生,他想起自己那场缭绕着黑红色水雾的大梦。
——也有人这样质问着,比女孩的声音更疯狂更崩溃得多,歇斯底里,恨得令人心惊。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在那样的噩梦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了。
就像他每一场演出的最后,都分不清自己是乔星灿,还是角色本身。
——对了,他在《白蛇》里扮演的是谁来着……?
他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花祈夏看见乔星灿缓慢地抬起头,好似从眼底抽离出缥缈的水汽,那双看着深海的眼睛一寸寸变得干涸而惘然。
“即使你不是舞蹈家,你也会是现在这样,学长,Vika给你的灵感不够,我……和谢学长,都是可以被你利用的工具,帮你完成一场‘完美’的演出,是不是。”
【爸爸,我和Natalie的照片得奖了,恭喜你,我成就了你完美的名声,我哪里是你的儿子呢……】
乔星灿忽然抬起手捂住一只耳朵。
好像只有他耳边炸开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否认的回答和他冷静的态度极不相符,嘴巴下意识去扬起,却又转瞬落下,“不是,我没——”
“你可以否认吗。”
花祈夏压下眼睛和他对视,在喉管堵塞的质问说出口时,心中的荒诞和震惊终于被更强烈的情绪抚平,她从胸膛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愤怒。
她问:“你能否认吗。”
【你敢说不是!你敢说你没有——!你明明做了,我死了,我差点儿死了啊爸爸!你敢说你没有吗……敢吗……?爸。】
乔星灿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迟钝地张了张嘴。
情感灵动的眼神甚至在表现不愉时,都直白地犹如火山喷薄,比香甜的芝麻汤圆更滚烫十万倍的岩浆,轰然撞进他眼睛里。
少年目光微闪,波澜熄灭下去,喉结在修长的脖颈间轻轻滚动。
“你……怎么能这样做。”
【你有,你利用我……你甚至不怕我淹死在海里……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有什么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
乔星灿一双骤然冷得生寒的眼睛蓦地抬起,纤长的睫毛下遮掩着卷涌的执拗,和隐藏更深的愤懑。
他声音都急促得像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Vika!”
花祈夏突然抬高音量,掷地有声。
她快步走上前去,突然拉着乔星灿的手腕将他推到那冷冰冰灰蓝色的玻璃前,指着深海中沉眠的森森白骨。
“你把我当成它吗?一个可以成为你撷取灵感的工具吗!”
乔星灿整个人失去定力般,猝不及防被花祈夏推到玻璃上,那黯淡光影中一动不动的鲸鱼骨架刻在他眼眸中,男生怔愣着,一瞬茫然地瞳孔骤缩——
他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倒影。
黑暗压抑的光线勾勒着那具倒影的身形,傀儡般的,仿佛将其吸纳囚于应不见天日的浪潮深处!就好像——
就好像一条永世不得超生的白蛇。
庄周梦蝶。
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蝶。
乔星灿双手攀上玻璃,眼里终于迸发出灼热的痴狂,指尖机械地颤动着,仿佛要爬进那海里去。
花祈夏慢慢松开了他的手,她的语气,如同在咖啡馆外和乔星灿一起走向北门,对方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时那样,她摇了摇头,然后说“不用”。
现在她说:“你的表演不好看。”
“我不想再看一次了。”
乔星灿轻微抖动的瞳孔缓缓睁大。
花祈夏是真的愤怒,她欣喜地释放出真诚和善意,甚至感激而敬佩的人,在背地里将她当做汲取灵感的工具。
而在一开始就欺骗她,甚至为了达到他的目的,希望她与谢共秋捆绑在一起满足他的意愿。
——这才是花祈夏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这个带她领略从未见过的梦幻景象的“朋友”,在同一个海浪翻涌的地方,一脚踏在了她的底线上。
“你和我讲过。”
花祈夏转头,望向那具死寂的白骨时,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怜悯,一半是为这头生灵活着时候悲惨的命运,一半为它至今依然被囚在冰冷的深海里。
“你说你一直在想,鲸鱼会不会后悔,它回以善意的人类,其实是想把它利用殆尽的魔鬼。”
乔星灿脊背忽然狠狠一抖。
花祈夏背好了自己的书包,呼出一口气:“我不想你真的成为那样的魔鬼,我更不想成为被你利用的鲸鱼。”
她转身朝外走去,黄昏的光影与浓厚的烟火气正在门外静静地迎接她,花祈夏想起曾经乔星灿一字一句地说,“人,太恶心了,这里最干净”——
可她现在却觉得,外面那么多人穿行奔忙的夏天,比这里更好。
“所以学长,要么就是我看错了你这个人,要么我想——”
花祈夏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她侧转过头,只看见依旧伫立在玻璃缸前那个人在地上的倒影,花祈夏轻声:“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
“乔哥,你还好吗。”
Kevin蹑手蹑脚地走到坐在地上的男人身边,对方抱膝手臂在双腿圈起,头半垂着看不清表情。
“乔……”
“Kevin.”乔星灿微哑的声音响起来,“你说——她手里那杯果茶,是带给我的吗。”
Kevin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愣住了,努力调动脑筋思索半晌才试探道:“哥,你是说花祈夏同学手里那个袋子?我刚才见她出去的时候扔进垃圾桶了。”
乔星灿听见后突然笑了一声,他被凉汗浸满的额头低下去,埋在膝盖上,就保持这这样的姿势,仿佛被锁囚在这黯淡无光的黑暗里。
乔星灿戴着马蹄扣手链的那只手晃了晃,金属扣压得脉搏的地方隐隐发疼……
他恍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像这样的,只是微疼,但它就在那里。
“Kevin,放音乐。”
乔星灿忽然说。
Kevin愣住:“乔哥你说什么?”
坐在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平静地说:“我知道怎么跳《祭塔》了。”
“可是哥你——”
乔星灿陡然提高的声音第一次因尖锐而失控:“我说放音乐!!!”
【……对人笑来背人愁,
怅望湖山烟雨,
白蛇困于塔下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