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顿时烧遍山原。
大片大片的护灵花苗发出接连不断的焦枯味儿,犹如一支支铁钩,钩开了村民们麻木凄怜的面皮,逐渐露出底下的穷凶极恶。
他们一个个冲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怎么也强冲不进,只能拼命挥拳砸向屏障。
手中的灯笼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地,一双双拳无声攥紧。
悬在半空中的姜执素掌心平摊,一簇幽蓝的火焰不息跳动,借着火光和月光扫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脑袋,一个个都眼看要活吃了她一般,仿佛害他们至此的,不是那些毒花,而是她。
比邪魔更可怕的,是走火入魔的人心。
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护灵花,将他们推向一条人人皆可鱼肉的深渊,甚至素昧平生之人都不惜以他最锥心的痛苦来逼迫其妥协。
“啪——”
迎面一块沾着腐气的泥巴,在她胸前绽开。
她被溅起的泥点迷了眼,略一顿神,紧跟着另一块更大的泥巴就直直朝着她正脸砸来,努力睁眼一看,却是个半大不小的稚童,气鼓鼓的,眼底燃着滚滚怒火。
“混账王八蛋,你把护灵花还给我们!还给我们!”
还还还,还个屁还!
还没让你们把谢南无还回来!
她用力抹去脸上泥浆,满脑子只剩下半夜惊醒时床榻上空空荡荡时的一瞬心空,还有方才浮悬半空时往下瞥见的蜷缩身影。
谢南无呢……
他人呢……?
结果却是越想心口越疼,回头望了望结界内的熊熊燃烧的花田,蓦然间猛地一阵抽痛,眼前意识渐渐模糊,好一会儿才发觉手掌根沿静脉细细密密泛起游丝般的黑影。
这护灵花还真难烧啊。
她撑着剑,咬唇啧出一声,倒是不后悔烧田,只后悔方才冲出来时没来得及去叫上师长夷一起,还能多个帮手……
没事。
一堆村民而已,还奈何不了她,死不了就行,大不了等醒来时满身满脸的泥巴。
她的意识宛若残烛,火光一点一点弱下去,双眼将合未合之际,视野尽头缓慢从人堆里摇摇晃晃站起一个高大身影,一步步走来。
凌乱的发丝随着压抑轻咳微微颤动,浓烈的铁锈血腥气下,是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尘封的心结在那一瞬云破月出,一把大火,不仅烧向了漫山遍野的护灵花,也将丝丝缕缕困厄的心绪团绕成结,彻底焚烧殆尽。
转瞬间,虚无的结界凌空破碎,在耳畔化作成串的脆响,结界之内尽是一片焦土。
而与此同时,那道迅捷的身影也于人群中稳稳抱住她,一跃而起。
耳畔风声猎猎,姜执素抓了一截温热的衣襟,望着地下越来越远的脑袋,和连片焦枯的藤叶,提起唇角松惬地笑了下。
她往温热的胸膛里钻了钻,轻声喊了句:“谢南无。”
抱着她的人一声轻应咽在喉间。
“我想到,两难之境的解法了。”
“既两难,就不可再奢求两全,解法不在十全十美,在于去解。”她伸手摸上谢南无的脸,笑道,“我替你放那把火。”
她也实在是嘚瑟,分明累得肝颤,还非话痨说上好些,意识早停摆了。
模糊间,只觉得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上忽地冰凉湿润,抱住她的手臂也不断向内收紧。
……
四月芳菲尽时,占据着整个修仙界话题中心的,仍旧是那个不规不矩终日闲散玩乐的长生宗。
据说长生宗的姜掌门前阵子又冷不丁干了件大事,孤身一人将西南某个小村镇的护灵花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偏生这事做得利索,当夜还专门下了结界,只烧花,不伤人。
地黄村村民闹到宗盟那儿去,宗盟虽震怒,但终归也没有闹出人命,只耳提面命让姜掌门赔了地黄村所有损失。
人言沸沸,都道地黄村村民那是一帮油盐不进的,沦落到种护灵花为生者,很难再相信任何外来的援手。
再说了,种护灵花那可是暴利啊,谁能舍得。
在接连吃了几道闭门羹后,姜掌门在那村口蹲坐许久,终于不负众望想出来了一个阴招。
她买下了地黄村隔壁的山头,领着门下百来名当初入门时灵根不佳,入门后也不修正道沉迷种地的弟子们,就在那山头日日种地。
只一个多月,靠着长生宗那些邪门的术法,竟把一整座枯索的山头打理得重换新生了起来,绿野遍地,丰草水美,对比得地黄村宛若旱灾过境。
姜掌门到此还没完,每日还派七八个人在山口最显眼处卖弄他们宗门那些离奇的种地功法,门槛低到连常人都能使用一二。
这就像一条肥美的大鱼成日在人嘴边摇摇摆摆,引诱人上钩。
终于,有地黄村的村民坐不住了,假装毫不在意地溜达到附近偷学偷看,久而久之,演都不演了,直接拉着长生宗那帮弟子祈求教教本事。
一日,地黄村贫瘠的干土逐渐松动。
七日,松动的干土眼看着重新肥沃。
十五日,时隔七八年,地黄村的地里再一次长出翠绿的嫩芽。
凭着那些功法,虽不及种护灵花暴利,但也相当可观优渥,还不伤人寿,萦绕在整个地黄村的阴霾,竟就这样悄然散去。
而与此同时,随着地黄村护灵花的损毁,越来越多的类似村寨争先效仿,如野火燎原,与之相连的种种黑产备受冲击,甚至更进一步,促成了今年济世楼的考核改革,济世楼那场久悬不下的暴动也一并迎刃而解了。
师长夷前些日子在通言镜里敬佩连连。
“此事利在千秋,怎么说也该好好陈情,让宗门知晓些,免得让你白白担了罪名,影响宗门……”话到一半终于自己又想起来,“哦对,你志不在提升排名来着,你看看,我又忘了……”
其实排名不涨不跌,算是两两相抵。
姜执素对此已经很满意,对着镜子乐得连呛几声。
“你如何了?可还是难受?那护灵花烧起来还真不是小事,你定让宗门里的医修好好瞧着。”
“哎呀你且放心吧,我惜命得很呢。”
她曲着手指敲敲镜子,弄得镜子上满是泥点,师长夷这时方才注意到,她挽着长袖,束着发,满手泥巴。
是地黄村的泥巴。
那次半夜,小孩往她脸上砸的那些。
她弄了一小块回来,想着她偏要用曾经砸在脸上的泥巴,种出今夏最漂亮的荷花。
水影清浅,映出脸上斑驳的泥点。
她在其间笑得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