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南直行政运转惯例,每月初一、十五,南京守备太监都要与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南京守备大臣共同在南京守备厅召开三方会议,议决南直地区的军政诸事项。
今天又是十五,南直三巨头齐聚南京守备厅,这段时间除了淮扬地区赈灾,没有什么大事。在大堂议毕之后,南京守备太监黄伟挥手让守备大臣成国公朱辅等人先走,把乔宇留了下来,两人来到守备厅机要室。
过一会,正德、江彬、张永身着便衣进来。正德摆摆手示意黄、乔二人不必多礼,坐下后就问乔宇:“征倭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乔宇早做好了汇报准备,回禀道:“目前在常州苏州松江三地征召熟悉水性乡兵,苏松常陈璠提督正在训练他们,不久就可以捏合成军。”
正德点点头表示认可,此时大明乡兵的战斗力很强,王阳明就是靠江西的一些知府、知县为将,率着各自征召的乡兵攻下南昌城,随后野战打爆了朱宸濠。
正德又问到第二个最关心的问题:“日本的金银什么时候能到?廖宣说可能有三四十万两。”
乔宇不敢把话说死,说道:“听说日本有一个大银矿,比大明所有的银矿加起来还大,应该有这么多吧。”
正德眼睛一亮:“拿日本典录来看看。”
日本典录就是细川、宋素卿等人对苏松巡抚衙门、苏杭织造司的书吏叙述的日本地理、各诸侯、海况、气候等资料,经书吏整理后汇集成册。
正德只看了地理篇,里面提到日本有几个金银矿,他回头对侍立身后的江彬说道:“你安排锦衣卫去日本刺探,绘制地图。”
说完之后,正德轻笑一声:“可惜收了这么多义子,就没有懂水战的。乔本兵,本总督想去一趟松江,到海船上看看水师如何海战,顺便把陈璠收为义子。”
屋内其他人浑身打一哆嗦。乔宇赶紧说:“圣上是将将的万人敌,统率六军,不必亲身涉险。”
正德知道自己是在妄想,意兴阑珊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咳嗽了几声。
乔宇见状躬身又道:“天下安危系于圣上一身,还请圣上保重龙体。”
正德突然说:“倘若你有平时认识的江南名医,延请给我,我觉得太医院的医士不过尔尔。”
乔宇愕然抬头,这种事不是他能沾的。他看看正德身后的司礼监大太监张永。
张永从正德身后绕过来,躬身说道:“圣上,太医院医士皆是朝廷选拔出来的名医世家,只怕圣上的话传出去,会冷了他们的心。再说,内阁老先生们指定不会同意的。圣上应该是水土不服,回到北京就会好的。”
正德无可奈何地说:“那将就着吧,但本都督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北京。乔本兵,有人说王阳明可能造反,你怎么看?”
乔宇愤慨道:“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巡抚有兵么?有将么?剿灭宸逆之将都是江西的知府知县,圣人弟子天子门生,岂会干出欺师灭祖的勾当!
朝堂上对王阳明是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在王阳明擒获宸逆后,推举他从赣南漳汀巡抚变为江西巡抚,王阳明是不是想造反,圣上召见他即知真相!”
正德皱着眉,呆呆想了半天,他看不透身边每个人。虽然他们都是正德信任的人,但他们的言行如云山雾罩,正德从来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心意。
屋内一时冷场,正德最后对乔宇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丛兰身体不好,我明天派太医吴杰去他府上,你代我去看看他。”
丛兰在宁王之乱后被加官进爵,授了资德大夫正治上卿的二品散官,转迁为南京工部尚书,这个职位和南京朝廷大多数职位一样,别说天天去衙署下棋,就是从来不去坐班也可以。
丛兰躺在床上,太医吴杰给他象征地检查一下,口中恭维几句,开了点补药就走了。乔宇坐在床头,握着丛兰的手说:“丰山,你这是君臣相得的殊遇呀!”
丛兰哼哼两声,勉强从床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突然流着泪说:“白岩,圣天子没有心眼,只知道琢磨事不知道琢磨人,圣天子想做太祖太宗,却没有太祖太宗的狠劲,就怕天子……”
乔宇苦笑着摇摇头。丛兰属于浊流,一生在地方吃风沙水土,从没有束冠带立于朝堂之上搞政治,哪里知道高层的弯弯绕。
在平定宁王之乱后,立下大功的官员中,除了丛兰、乔宇被叙功得到升迁,李充嗣、王阳明等人反而被边缘化。
这里面的门道,丛兰哪里会明白。如果圣天子的好干儿们嫉恨王阳明轻易夺了他们的军功还说得过去,但乔宇想不通为什么首辅杨廷和如此嫉恨王阳明,毕竟两人地位相差甚远。
张永把正德送到宫中就回去了自己的外宅。这种司礼监的大太监可以出宫休沐,不用日夜值守宫中。
张永临时在南京城东征用了一个精致的外宅小院,仆役则从南京的军队中直接调兵来服侍他。
张永从后门进了外宅,刚在书房坐下,小宦就送来几张帖子。张永翻看后,抽出一张说:“把他叫进来。”
进书房的正是来往于南北两京,去过杨廷和家里的那名儒商。儒商进屋拜见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张永细细察看信封后拆开展信观看,边看边问儒商:“杨首辅怎么说的?”
儒商站立着垂首恭敬地说:“首辅说请张老公为大明计,尽力督促圣天子返回北京。”
张永语带讥讽道:“天子在南京不好吗?首辅在北京说一不二,无人可以制约,咱家看他现在跟曹操也差不了多少。”
儒商脸色毫无波澜,回复道:“天子久在外巡狩,若有不豫,恐大明被后世所笑。这也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张永豁然而立。如果只是杨廷和,张永倒是不惧,司礼监本来就是制约内阁的,司礼监有的是折腾内阁的办法。但是加上一个皇太后,就不是张永能抗衡的了。
儒商看看张永的神情,又说道:“圣母说了,只要张老公不掺和、不坏事,保张老公善始善终。”
张永神色变幻不定,说道:“别人都在内阁待不长,只有杨首辅能从正德四年进内阁,正德八年当上首辅直到现在!大明开国以来未有之相公,杨首辅真是大才!”
“来来来,杨小友,给你介绍一位我哩江西的大才!”
福州市内,于山山顶的亭子里,福州知府张鳌山一扫往日心事重重若有隐忧之色,亲热地拉着杨植的手,来到一位中年五品文官的面前。
那位五品文官却非常谦虚地站起来说:“张前辈谬赞了,这位小友是?”
张鳌山介绍道:“这位小友,姓杨名植字树人,原籍也是我哩江西的,中都锦衣卫总旗,南京国子监监生,江北五府小三元。我与杨树人各论各的,他叫我老师,我叫他朋友。”
又对杨植说道:“这位就是正德十二年的状元,我们江西南昌府进贤县的舒芬舒梓溪。可惜我当年馆选为庶吉士,学习期满没能留在翰林院,不然就和舒状元一起了。”
舒芬考中状元后,按大明官场以学历定终身的潜规则,他起步就是被授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修撰相当于地方上四品知府,京官五品郎中,等于如今的厅级干部,他的起点是大多数官员奋斗一生的终点。
只要舒芬躺着按部就班升上去,五十岁就可以至少当个礼部尚书局常委。
但舒芬的命运和南京国子监九品学正张岳一样。因劝谏正德南巡,舒芬被贬到福建市舶司任从五品副提举,表面上看是从六品升到从五品,实际上和张学正一样降了两级。
杨植不知道大明天子是不是有什么冷幽默,成化年间有一位江西籍状元罗伦被贬任福建市舶司副提举,今年舒芬被贬还是任同一个职务。
舒芬毫不在意地说:“原来是罗老前辈的弟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吾辈读圣贤书,岂可为个人功名而患得患失!”
杨植依士人之礼见过舒芬后三人坐下,张鳌山问:“杨小友来福州所为何事?”
杨植回复道:“一是为见我的张老师,看到张老师满面春风,弟子深感欣慰!二是拜见福建镇守太监尚春尚公公。”
张鳌山与舒芬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士人一向与太监井水不犯河水,不拿太监刷声望就是给太监面子。虽然尚春的名声不错,但是士人也用不着大老远跑来上杆子贴上去。
舒芬脱口而出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杨植长身而立,深沉眺望山下福州城里万千闾户,再向东看向大海。
亭内气氛为之一变,张老师莫名地感到杨植有套路要来了。
“没事干的时候,我会望向东边的大海。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舒芬是江西经常出现的神童之一,七岁成诗十岁成赋,文字功底非常深厚,但一时间也很难理解这句话:似乎有意义又没有意义,而且听起来非常伤感。
没有想到罗老翰林的弟子是这样的风格!气学人士说出来的话很有范呀!
每当杨植说出这种话的时候,都会把天聊死。张鳌山羞愧地看了一眼舒芬,犹豫地说:“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张老师果然善于总结!罗老师、张老师这些人,都是可造之材!
杨植点点头,指着东海道:“不错!《论语》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两位前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到东海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舒芬看一眼张鳌山,也犹豫地说:“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斯人而有斯言,舒芬的下场非常惨。一年后他会回到翰林院,但因大议礼事件被嘉靖杖责、下狱、罚俸,在诏狱里正逢母亲忧伤过世,只能扶柩南归。回到老家不久就积郁成疾,含恨离开人间。世人怜之,称舒芬为“忠孝状元”。
杨植指着福州港口络绎不绝的商船,恨铁不成钢地说:“福州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脚下踩着金山却不知道!”
张鳌山下意识地问道:“福州哪里有金山?”
“如果大明没有金山,福州没有金山,为什么这些番鬼九死一生来我大明的广州、泉州、宁波、松江、福州?”
舒芬一辈子方正质朴,还是第一次见到杨植这种浮夸之人,不适应地问道:“我皇明,哦,我华夏历来如此,都是番人涉重洋、跋高山、穿沙漠来中原采购,有什么问题吗?”
杨植叹息说:“大明的金山是大明子民,而番人的金山,是真正的金山!
舒状元是大才,精研天文,有没有兴趣弥补翰林院的过失,把郑和下西洋的星象图和经纬图重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