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她的遭遇,啜泣着讲她是如何被死人的手拽住裙角,又如何挣扎逃离坟墓的。
季漻川靠在桌沿,眼睑低垂,安静地聆听。
艾琳娜哭哭啼啼地问:“乔,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看错……”
季漻川说:“我当然是相信您的。”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觉得很苦。
这次竟然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活死人吗……
他条件反射地朝窗外望出去,圣札迦利庄园是很典型的哥特式建筑群,没有围堵的高墙、坚实的围栏、厚重的大门。
要是之后出现大批活死人围城……
季漻川觉得自己凉凉的。
那边艾琳娜在他的安慰下渐渐恢复了理智,她惊魂未定地用毯子盖住自己,忽然想起来:“我在酒馆,有听到那群乡下人讨论,说最近村子里的确有很多奇怪的事情。”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河里总是泡着发臭的小动物,有时候一早上能捞出来好几具尸体。而且,每个晚上,都有疯子在尖叫,却找不到人影。”
艾琳娜暴躁地拽着裙边,“乔,出现了那么多古怪的事情,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季漻川说:“我从未遇到过。”
“……那就是村子的问题了,”她喃喃,“圣札迦利还是很安全的……不行,我明早就离开,我明天就回城里。”
她在房间里踱步,又猛地抬头:“那个人呢?那个从教廷里来的年轻人?”
“您指的是安布罗斯?”
艾琳娜说:“没错,安布罗斯。”
她忽然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了,紧绷的脸庞一下松懈,“是的、是的,我们有安布罗斯……”
“我还没有看到珍珠呢,”艾琳娜很犹豫,“反正,随时都能赶回城里……如果安布罗斯可以去教堂,为我们在圣札迦利周边布满圣水……那这里还是很安全的。”
季漻川说:“嗯?”
艾琳娜古怪地望着他:“杯中的圣水,会灼烧意图残害你之人的身躯。乔,你不知道这个吗?”
“我当然知道,”季漻川说,“但是,为什么是安布罗斯,我以为教堂里一直有圣水。”
艾琳娜说:“噢,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安布罗斯的来历。”
涉及到隐秘的传闻和八卦时,这位狼狈的贵族小姐完全换了一副神情,显得兴致勃勃。
“你知道为什么安布罗斯,会是马太‘最好的学生’吗?”
“他的母亲,就是前任圣谕者。”
圣谕者连接教廷与上帝,将上帝的圣音传播。
艾琳娜说:“我见过她几次,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自以为是教廷的圣谕者就可以目中无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妙的嘲弄:“结果,还不是爱上了一个浪荡子,偷偷生下安布罗斯。”
“安布罗斯显然继承了他母亲的天赋,”艾琳娜说,“否则马太不会那么用心地教导他的。”
她忍不住提到这个八卦最精彩的地方,眼神明亮,声音却越来越低:“乔,你知道前任圣谕者是怎么死的吗?”
季漻川安静地听着。
“……她烧死了她的丈夫!”
艾琳娜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也许是出于嫉妒吧,她的丈夫总在外面沾花惹草。所以,我们这位纯洁的圣谕者,亲手烧死了他!”
“然后,她也被教廷处以火刑,”艾琳娜说,“她也被烧死了。不过,奇怪的是,我听说教廷一直没有发现她丈夫的尸体。”
她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门外的响动,敏锐地回头:“谁?”
季漻川说:“也许是我养的猫。它总喜欢在夜晚巡视圣札伽利。”
“猫?”艾琳娜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捡来的?”
“不是我捡来的,是它自己跟我来的。”
“斯塔薇莎也养了一只猫,”艾琳娜说,“噢,我好想她……乔,我决定还是暂时不回城里了。明天,你可以陪我去看望斯塔薇莎吗?”
季漻川婉言拒绝了。他需要去寻找失踪的孩子们。
艾琳娜显得很失望。
他最后把这位嘟嘟嚷嚷的贵族小姐送回了房间,然后路过了安布罗斯的房间,厚重的木门并没有完全合上,露着一条缝。
季漻川并没有窥探缝隙,他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将门彻底关上。
第二天,女仆安娜说昨晚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攀上了爬满藤蔓的外墙,跃到了阳台上。
安娜很担心:“是有窃贼吗?那个方向,好像是我们客人的房间。”
季漻川喝着牛奶,询问唯一的客人:“安,你昨晚有被窃贼惊扰吗?”
安布罗斯说:“没有,先生。”
季漻川笑了:“安娜,他说没有。”
安布罗斯抿嘴。
早餐后他们准备前往附近的村庄,仆人从马厩里牵出两匹漂亮的马。
安布罗斯说:“先生,昨天晚上,我好像并没有看到它们在这里休息。”
“我让人把所有的马,暂时带去谷仓了。”
安布罗斯抿嘴:“为什么?”
季漻川说:“上午的面包好吃吗?”
安娜的手艺很好,在很远的地方也能闻到新鲜面包的香气。
安布罗斯说:“先生,您在转移话题。”
“我想起来你的名字像什么了,”季漻川利落地骑上马,“这个发音很像某个拉丁语,在来自希腊的传说里,它指代神的食物,所以……”
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是来自教廷的小面包。”
晨间的乡路烟雾弥漫,空气中带着腐烂木头的霉味,雪松上结满晨露。
安布罗斯一直没说话,直到季漻川回头,很无可奈何的:“好吧,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我把所有的马都藏起来了。”
“我不想你离开,”季漻川垂眼,“安,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因为那张画提前回戴尔蒙,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布罗斯抿嘴:“我承诺过老师会帮助他的挚友,事情解决前我不会离开。”
“那太好了。”
季漻川轻快地说:“我会写信去感谢马太的。安,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挚友。”
安布罗斯没有说话。
他们前后抵达了几个失踪孩子的家。这群孩子有男有女,年龄最大的有十五岁,最小的不过六岁,来自圣札伽利周边的几个村庄。
巧合的是,他们的父母都基本不在身边,除了邻居,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失踪。
推开农舍摇摇欲坠的小门,他们开始查找线索。雨水曾经密集地降临,屋顶破了个洞,所以底下有发臭的积水。
除了小孩子零零散散的物件,安布罗斯并没有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
他向季漻川询问更多的信息,比如孩子们的名字、性格、兴趣,有可能做的活动,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进山。
早点搜救总是好的。
季漻川看出了他的想法,低声说:“安布罗斯,我已经带上猎犬去林子里搜过一遍了。”
“什么都没有,”他再一次强调,“他们完全是,凭空消失。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安布罗斯说:“但是这是不合常理的,先生。即使是魔鬼,掳走人时也会留下挣扎的证据。”
“从这些物件的摆放来看,我认为他们是主动离开的。”
他语气柔和:“先生,看起来,这是孩子们一次有预谋的出走。您注意到了吗?有几间屋子里没有水壶,我想应该是那几个孩子带走了他们唯一的盛水容器。”
季漻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听不出是什么态度,“这样啊。”
“我找到了更直接的证据。”
安布罗斯敲了敲门框,示意季漻川去看门边矮矮的、浅浅的划痕。
季漻川瞅他。他发现季漻川无辜得理直气壮。
安布罗斯叹口气:“先生,这是你第一次来戴尔蒙吗?”
季漻川说:“嗯哼。”
他们陷入短暂的僵持,这次安布罗斯意识到如果他不开口,季漻川真的会这么跟他面面相觑下去,他率先移开视线。
“根据戴尔蒙的习俗,远行之人会在门上留下标记,告知别人他们的去向和归期。”
“所以他们去了哪里?”
安布罗斯仔细地观察那些杂乱幼稚的划痕,“先生,我看不出来。这看上去不像任何一种我们熟悉的标记规则。”
“所以我分辨不出来,也情有可原。它们看上去完全就是小孩子的随手涂鸦。”
安布罗斯偏头望季漻川。
他说:“您说的对,先生。”
季漻川觉得他脾气实在是很好,季漻川又是一个非常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他语气也缓和下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戴尔蒙。”
安布罗斯正在纸上描摹和复刻那些划痕,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睫低垂,翡色若隐若现。
季漻川陷入回忆:“四年前,我就来过一次。那次我进了城,遇到马太主教。”
“然后呢?您没有留在戴尔蒙?”
“没有,”季漻川说,“我有一些别的事情……我到处走了走。当然,这四年里,我和马太一直有书信往来。”
安布罗斯说:“我从未看过老师写信,他一直说自己不善言辞。”
“是吗?”
安布罗斯的视野之外,季漻川轻轻一笑:“我倒是觉得,我们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