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懿苓别院。
燕帝钦赐之名,大门牌匾上“懿苓”二字也是燕帝亲笔,以彰显对幺妹阿苓的宠爱。
锦阁内,烛火摇曳似星河倾落,歌舞升平。
白苓坐在主位,额间鸽血石在明灭光影中洇出妖异的红,两旁各坐着她的几个男宠。
而那位玄衣矜冷的青年却独坐末席。
他手上镣铐未解,宽袖滑落,露出玉似的冷白腕骨,深黑玄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即使被故意刁难,他腰身还是坐得笔直,宛若一杆修挺的竹,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卓然风度。
白苓莫名觉得今日的他格外沉稳些,虽然表现的态度与之前无二,但就是给她一种不同的感觉,好像……
更装了。
如果说幻境中晏惊鹤,也就是老狐狸的神识,与老狐狸本身相比有什么不同,那一定是在“装”这个字上。
晏惊鹤其实也装,但大多数情绪都是自然表露出来。
而林惊鹤则不同,他大多数情绪都是收敛着的,叫人琢磨不透,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雾罩在眼前,让你看不清他。
两人皆会给人一种阴沉沉的危险感。
但晏惊鹤是外化于形的危险,是狂风暴雨,而林惊鹤则是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流涌动,让你无法直接害怕,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防止他忽然阴你一下。
而现在眼前这位玄衣青年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白苓懒洋洋支着下巴,身边美男环绕,各个殷勤体贴。
她刚张嘴接下一个美男递的水果,又喝了口另一个美男喂的酒,一只手被白衣谪仙牵着,肩膀则被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揉捏。
她舒服地眯着眼睛,全然一个色令智昏的长公主形象,但余光一直都在观察着晏惊鹤。
镣铐并不影响吃饭,青年只专心致志于面前餐食,偶尔也撩起眼皮看了她几眼,神情波澜不兴,隐隐还可窥见眼底的嘲弄,想来是真对她没有爱意了。
也不可能是他恢复了记忆,否则就以老狐狸那不管不顾的占有欲,怕是能把这里都给掀了,绝不可能安静坐在那吃饭。
白苓微微勾了下唇角,继续扮演荒淫无度的公主,享受着美男的伺候。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青年修若玉骨的指尖收紧。
青铜酒樽之上出现了一条条狰狞错杂的裂隙,在即将分崩离析的前一刻,又恢复光洁完好。
这小花妖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惊鹤弯起薄艳唇角,苍白指节轻扣着酒樽边缘,鸦羽长睫微垂,拓出一片薄凉而玩味的阴翳。
酒过三巡,虽然是甜酿的果酒,白苓几杯下肚也有些醉意。
少女本来就肤白胜雪,此刻因为酒意晕出了淡淡的绯红,如初春桃花瓣的色泽。
琥珀眼中水雾潋滟,细长眼尾拖曳出胭脂色,即使是懒洋洋坐在那发呆,也有一番难以描绘的风情。
她今日的打扮又是格外瑰丽的,红裙金冠,额心一点红宝石将她的眉眼衬得越发昳丽动人。
妩媚和天真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杂在一起,撩人而不自知。
“殿下,你瞧瞧我……”
“殿下,你别看他,看我……”
男宠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中不乏一些世家公子,心甘情愿沦落为面首是为何,当然是为了长公主仙姿佚貌、玉软花柔的风姿。
如此高贵貌美的长公主,她花心些、浪荡些、被世人鄙夷唾弃又如何,多的是男子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
只是殿下从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如今他们都被接到这温泉别院,都一心想趁着这机会一亲芳泽。
耳边叽叽喳喳的,脂粉香味熏得她脑袋疼,白苓有些不耐烦,把围着的人都推开,“行了,你们退下,让晏相来伺候本宫。”
青年慢条斯理放下筷箸,淡声:“臣笨手笨脚,不敌殿下的诸位幕僚贴心。”
白苓把玩着手中酒杯,似笑非笑:“晏相这话,怎么听着有股酸味啊?”
“殿下怕不是听错了。”青年从容应对,微微掀起浓黑长睫,“臣只是诚恳建议罢了。”
白苓望向他平静的眉眼,掩唇娇笑,“没关系,晏相笨手笨脚不要紧,本宫就喜欢晏相的伺候,谁叫晏相生了好皮囊呢。”
青年微微蹙眉,疏冷的眉骨投出一片阴影,显然有些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白苓的心情就好了,眉眼弯成月牙:“怎么,晏相是觉得自己贵为宰相,伺候本宫让你纡尊降贵了?”
青年垂下眼睛:“殿下说笑了,臣如今不过一个庶人。”
“原来你知道啊。”少女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重重搁下酒盏,“那本宫要你伺候还推三阻四的,怎么,还要本宫亲自去请你吗?”
“就是,晏相如今与我们都是殿下的宠侍,殿下的吩咐,你怎么敢推阻的。”
“不会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欲擒故纵?”
“真是一个狐媚子……”
男宠们本来因为公主屏退他们、唯独要那个罪臣伺候,有些吃味,但见公主对他的恶劣态度,立刻趾高气昂起来。
白苓差点没憋住笑,这宫斗的感觉也太对味了。
以往她看什么宫斗剧,许多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只觉得别扭,如今性别一换,她成了那个被争夺的“皇帝”,别说,还挺爽。
都不需要她自己下场折辱老狐狸了。
男宠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青年脸上浮出了难堪之色。
不过,林惊鹤这只脸皮厚比城墙的老狐狸怎么可能难堪,他就是听到别人骂他“狐媚子”总觉得有些诡异。
诡异之中还有隐隐的舒爽。
他按捺住翘起的唇角,一脸“不堪受辱”起身,慢吞吞走到少女身边,“极不情愿”夹起一块糕点递到少女唇边。
那块糕点太大,白苓张唇咬了一口,咀嚼吞咽下后,本是要咬第二口,却见青年低眉顺眼的模样,又看见那被她咬了一口的糕点上残余的唇脂,又生出了坏心思。
她勾起唇角:“晏相,剩下的半块糕点赏你了,现在就给本宫吃了。”
青年不可置信抬眼,乌瞳中泛起阵阵涟漪。
“怎么,晏相是嫌弃本宫吗?”少女冷着一张俏脸,公主气势摆得很足,“那本宫还就非得让你吃不可。”
白苓直接拿住那半块残糕,故技重施,强硬捏住他的下颌,将糕点硬塞进去。
而后拿过自己的酒杯,将她喝了一半的酒灌进去。
“咳咳——”青年被呛到,咳个不停,苍白的脸泛出淡淡的血色,而后大口喘息瞪向她,仇恨如火燎原,烧红了一双眼。
白苓笑得花枝乱颤,鬓边璎珞相撞出清音,额间的红宝石也晃得有点歪。
林惊鹤压下将它扶正的蠢蠢欲动,心想,果然还是沾着小花妖唇脂的糕点比较甜,他方才吃那些根本食之无味。
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看桌案,看看还有什么比较大的,她一口吃不完的。
白苓完全不知他心中所想,见青年眉宇眸色深暗如晦,乘胜追击:
“晏相越是不想做什么,本宫就越是要逼迫你去做什么,怎么,晏相是不是更恨本宫了?”
少女满脸得意,林惊鹤压下喉间甜腻的痒意,轻轻吐出一个字:“恨……”
白苓轻笑:“恨不得杀本宫而后快吗?”
青年没有出声,只目光沉沉凝视着她。
白苓本想再继续玩几次这种戏码,却见她安排的刀剑表演登场,只拍了拍青年的脸:“晏相,你就留在这里陪本宫看完这一出吧。”
青年还是没说话,不悲不喜的神情。
白苓扬了下眉,没管他,看向场上的刀光剑影。
表演者身姿灵巧轻盈,很是具有观赏性,男宠们都看得津津有味,在精彩处连连鼓掌。
直到一个表演者手中长剑脱落,直直朝主位飞去时,他们欣赏的神情转变为惊恐和焦急:“殿下!”
长剑直直劈开桌案,杯盘哗啦啦洒落一地,狼藉一片。
随即,戏台上忽起金戈之声,十二名剑客踏着羯鼓节奏旋身,寒光织就漫天银网。
“奸相,受死吧!”
暴喝声中,原本作飞天舞的伶人尽数露出森冷剑芒。
场内混乱至极,可白苓和林惊鹤都纹丝未动。
白苓素手轻挥,暗处倏忽掠出十道黑影,兔起鹘落间已将刺客按跪在地。
白苓拎起长剑,施施然站起身,转身看向处变不惊的俊秀青年,冰凉的剑锋贴上青年喉结。
男宠们本以为刺客都被擒拿松了口气,可突然看见这么一幕,瞠目结舌。
但他们没有震惊多久,就被侍卫撵出锦阁,阁中只剩下白苓和青年二人。
白苓冷淡垂眼:“晏相,有人要杀你,你猜猜会是谁呢?”
“是陛下吧。”青年神情平静如水,“我活着,他不会安心。”
“咦——”白苓有些新奇,歪了歪头,“你不该猜是本宫吗?”
青年淡声:“殿下不是说喜欢臣的外貌,臣斗胆猜测,不是您。”
“哈哈哈哈哈……”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仰头大笑,等笑够了才停下来,将剑往他的颈侧又推进了几分。
她弯唇笑,两只眼睛都笑没了,像是个天真的孩子,可说出的却恶毒至极:“答错了哦,就是本宫要杀你。”
她以最轻快的语调:“本宫要将你杀了,将你千刀万剐,不过,若是晏相跪地求饶,本宫也可以答应饶你一命。”
白苓指尖勾起青年如玉的下颌,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晏相,你说,你是要你的命呢,还是要你坚贞不屈的傲骨呢?”
她话音落,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青年倏然笑了,低低哑哑的笑从喉间滚出:
“当然是都要。”
白苓冷笑:“这可由不得你。”
“是吗?”他看向她,眼瞳漆黑。
白苓怔了下,她总有一种他有恃无恐的错觉.可他武力再厉害,也抵抗不过她这只妖啊。
少女挑了下眉,“看来晏相不怕死啊,那本宫就成——”
话未尽,锁链崩裂声如冰河乍破。
哗啦啦——
玄铁锁链一寸寸绷断化为齑粉,青年狭长的凤眸中流转着诡异金丝,似能硬生生割出来,勒断她的喉咙。
他信手折断精钢剑刃,残剑落地时溅起的火星照亮唇畔笑意。
他握住捏着自己下颌的那只手,轻易将人拽进了怀里。
“小花妖。”青年声若玉碎清凌,可白苓却仿佛听见了地府厉鬼索命的声音。
他指尖轻点她的唇瓣,笑得意味深长:“你可是将某戏耍得团团转啊,你说,某该怎么惩罚你啊?”
白苓盯着他浓黑戏谑的眼睛,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
“你猜?”青年吊着她。
白苓挣扎着想出他的怀抱,却徒劳无获,没好气推搡他:“林惊鹤,你放开我!”
“不行哦。”林惊鹤揉捏她的脸,“阿怜不乖,总得好好惩罚一番才行。”
“是,我是戏耍你了,怎么的!”
白苓心知自己不是老狐狸的对手,但不想和他妥协,还极为硬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青年莞尔:“某怎么舍得杀阿怜呢。”
“那你要干嘛?”白苓对上他如野兽一般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眸光颤了颤。
林惊鹤似笑非笑:“阿怜之前强迫某时,不是很嚣张吗,怎么现在……”
“谁强迫你了,不要乱说,我只是——”
青年灼热的吻落下来,将她辩解的话音尽数吞没。
……
既然来了温泉别院,自然少不了温泉池。
在公主府的侍从都以为自家公主还在锦阁中凌辱罪臣时,殊不知,两人早已转移到了别处。
“阿怜喜欢这样吗?”
“还是这样?”
“或许这样更喜欢吧?”
他叹了口气,似是妥协无奈的口吻,可只有白苓知道,其实毫无商量的余地。
“……果然,阿怜开心得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