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书房静谧如深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
月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穿过窗上繁复的镂空花纹,落在书案上,将谢天行的身影映成一道笔挺而锋利的剪影。
案上摆放着几本账册,纸页泛黄,边缘有些卷曲,墨迹干瘦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仿佛每一笔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书房四壁悬挂着几幅古画,画风苍劲,山水间隐约可见云雾缭绕,虽是装饰,却也平添了几分压迫感。
屋角的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起,淡淡的松香味在空气中游走,与窗外夜风带来的花草气息交织,却莫名令人有些不安。
谢灵伊站在屋内,衣摆微微扬起,像一只被夜风吹得不甘的雀。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出门时的烟紫色的织锦长衫,衣摆上因夜间的奔波而沾了些许尘土。
她额头隐隐作痛,方才被父亲一记脑瓜崩弹得清醒过来,指尖不自觉地揉着那块微微泛红的地方。
她知道,谢天行的怒火并非仅仅因为她夜归太晚,那一记轻敲背后藏着更深的东西。
她瞥了一眼书案旁的茶盏,盏中茶水早已凉透,表面漂着几片残碎的茶叶,显然父亲在此已等了许久。
那平日里风流倜傥、与她把酒言欢的父亲,此刻却敛了笑意,双目沉沉,仿佛能从她眉间看穿心事。
谢天行并未急着开口,手指慢条斯理地翻动账册,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在纸面上停留片刻,才沉声道:“坐。”
他今日穿着一袭深蓝长袍,袍角用银线勾勒出云纹,平日里那份风流倜傥的气度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如山的气势。
谢灵伊倚着软榻坐下,指尖还抚着刚刚被弹的额头,强作轻松地说:“爹,我又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只是出去和朋友看看工匠司的新状貌——况且宁时姐姐,您不是前几日还见过她?品貌都是一等一的良人,您和娘亲不都还挺喜欢?甚至首肯了要她和曹观澜一起搞什么工匠司?”
她语气随意,带着几分不耐,甚至还故意拖长了“姐姐”二字的音调,试图用玩笑化解这沉重的气氛。
“那地方还都是您买的。工匠您也找了。”
“爹若是想说什么,不如明说。”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今晚工匠司那边可热闹了,曹观澜还弄了个什么新玩意儿,差点把炉子炸了,熏得满院子都是黑烟。我也就是去凑个热闹,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这些琐碎细节她信手拈来,像是想让话题轻松些,可谢天行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松动。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看得谢灵伊笑容微僵。
“好。”
谢天行将账册合上,手指轻敲两下桌面,声音低而稳,像沉锚入水,泛起不见的涟漪。
“你可知你交的是怎样一个‘朋友’?”
谢灵伊笑容僵了一下。
谢天行抬眼看她,语气沉着:“一个行踪诡秘,带着妹妹隐居山野多年,无师却能通医术、善剑术的人;一个曾只身赴刑场,冷眼旁观城阳王迁怒而斩四妓的人;甚至大概率是一个,在东南传言中已有些名头的‘逃犯’。”
“逃犯?”
谢灵伊眉头一拧。
那人在她眼中,虽个性冷淡,却处处克制,不惹是非,更谈不上什么凶残狠厉。
要她说的话,明明是一个十足温柔、这世道里难得宽恕良善的人。
更何况她还有那样的相貌......
和她寤寐所思所想的那位的神态相像竟有七八成之多......
她根本无法对这样的人生起半分恶感。
她连醉时的醉态都那样端方,眼神清明如一汪春水,怎么可能是什么“逃犯”?
这未免太离谱了。
谢灵伊靠坐在榻上,翻了翻眼皮:“您什么市井流言听多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天行语气多了些无奈,似乎是早就料到小女会这样插科打诨,手掌轻轻一转,将一页薄纸放在桌案上,“那日她和那位叫宁慈涟的姑娘同行去了刑场,阿礽疑心她突然借你的马匹,也派人跟了过去。若非她身份未曾当场揭破,你只怕此刻早被请去府衙问话。”
谢灵伊拿起纸页,纸张薄脆而干,略微泛黄。
那是谢家速记用的内卷,字迹细瘦清晰,一目了然。
时间、地点、衣着、随行人。
最显眼处,红字醒目:“宁时。”
她轻声念出,眉头微蹙,嗤笑一声:“这个名字究竟怎么了?她做了什么事,至于用红笔勾画咒她吗。”
“天下重名者多得是。”
谢天行也不理睬女儿的轻描淡写,淡淡道:“宁时这个名字,在如今金陵市井的暗语里,可不只是个‘重名’。”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像是在权衡一桩买卖,也像在斟酌一场命案。
“你知道她是怎么从珞都走脱的吗?那夜刑场布防极严,几步一岗,轮换频繁。可一夜之间,四具被斩之妓女的头颅离奇失窃,值守二十余人次,却无人记得当晚发生了何事。”
“至今未破,府衙已列为奇案。案卷上留的唯一线索,是一名刺杀城阳王而未遂者,化名:宁时。”
谢灵伊握着那张纸的指尖微微发紧。
她知道珞都有案,也知道是因为城阳王出事,被一男一女所行刺未果。
但她向来不关心这些珞都权贵间的事,也未曾细查过那桩命案的细节。
如今这样听父亲一讲,才知这场风波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她的喉咙干涩,讷讷问道:“她是行刺者之一?......可我分明听说行刺者主犯是个男子,而她是个女子啊。”
“你怎么知道刺杀的人不是有易容?是不是主从颠倒?”谢天行轻描淡写地道,“而且这世间道貌岸然又手段狠厉的,并不少。你阅历太少,所以看不出这些端倪来。”
“况且——”他顿了顿,语气里陡然多出几分寒意,“最近几月,珞都、金陵周边屡现失踪案。男女皆有,尸体多是无名、无头、无衣物,处理痕迹极其狠辣。尸身惨状连仵作都不愿详看,有的甚至连骨节都被拆得支离破碎。”
“你以为这是巧合?”
“金陵地底这些日子埋了不少。”谢天行面上仍然挂着温润的笑意,全然不像那日宴席上表现的潇洒不羁,“只不过没人在乎罢了。”
谢灵伊听得脊背泛冷。
她想反驳,却发觉那些细节之多,线索之密,几乎形成一张丝丝缜密的蛛网,而那个她放在心上的,唤作“阿时”的人——正站在网心最深处无言凝望她。
“爹......”她声音低下来,“我不是没想过她有些......不寻常。”
“她对许多本不应熟稔的事都过分熟稔。”谢灵伊勉强笑了笑,“她做香水,讲香料配比头头是道,甚至连商贸心理都能拆解得一清二楚。她说起珞都百货的供销思路,比我这半个谢家商女都透彻。”
“可她从不说自己学过,也从不提老师。”
谢天行看着她,神色未动。
她指尖握紧,喃喃自语:“......可她一点不像坏人啊。”
谢天行淡淡一笑:“这世上坏人从来不写在脸上。”
他顿了顿,目光如锋:“我不是要你与她绝交,只是要你明白——谢家不是她的庇护所。”
“她若真与这些命案无关,那最好;可若她真是你护着护着护出个死罪来,谢家绝不会陪她一块死。”
谢灵伊默然。
她忽然记起一个细节。
那夜她喝醉,被她扶回房中,她借着一些任性使气,也说了很多她现在想来都觉得害臊的话。
可对方却温柔以待。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无奈的眼神......真是个爹所说的那个心狠手辣之人该有的模样吗?
她不信。
可她也不敢完全不信了。
谢天行却忽然翻开另一页薄册,语调转冷:“还有她那位‘妹妹’——宁殊晴。”
“阿礽也与她打过照面。”
“他说那姑娘笑着警告他不要靠近她阿姐,语气温柔,唇角带笑,却令人寒意直冒。”
“你说,这样的人和这样的身家,适合与你相处吗?”
“爹爹不是干涉你交游,只是这等人惹出的篓子若是我都兜不住的话,还是要三思为妙。”
谢灵伊被谢天行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心跳微乱。
她默然。
她指尖在那页册子边缘蹭了蹭,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冷是热。
纸上的字清清楚楚,一如谢礽人未到而掌控全局的作风,漂亮又缜密,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她阿时的名字被写在那里,像个嫌疑人,像个待审待戮的罪人。
红字是为不吉。
这用红字写她的名字,令她的心头莫名生起几分火气来......
可......
谢天行没有催她,只静静地等她消化。
半晌,她抬起头,语气却平静:“这都是阿礽查出来的?”
谢天行轻轻颔首:“他对这件事很上心。”
“为何是他查?”谢灵伊喉咙发干,“是他自己起的疑,还是你让他盯着我身边?”
“我只让他留心谢家的商脉。”谢天行淡道,“是他自己追着查下去的。他聪明,也细,一直说这宁时不像是偶然入金陵之人,倒像是蓄意靠近某些人——你,包括你身边的人。”
“他怀疑她就是那个逃犯?”
“嗯。”
谢灵伊手指收紧,片刻后又松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起宁时喝醉后躺在她膝头的样子,眼角泛红,指尖凉软,醉言醉语中却仍旧克制着,不肯靠得太近。
那样的人,会是逃犯吗?
会是这许多无名尸首的背后凶手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脑子一片乱,连谢天行什么时候开口都未听清。
谢天行看向小女,眉目并不凌厉,反倒透出一丝近乎温和的怜惜:“伊儿,我说这些,不是要你立刻斩断与她的情分。”
“可你要明白,若有一日,事态恶化,她真牵扯进什么,你要做的,不是护她,而是——”
他微顿了一下,未说出口的话再明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