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祖
罗祖:从尘世纠葛到山林坐化????在即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名叫罗祖的年轻人。他出身贫寒,家中一贫如洗。恰逢族中要出一人戍守北边,众人便将这差事派给了罗祖。罗祖无奈,只得告别家乡,前往北边。?在北边的日子里,罗祖一待就是数年,期间还喜得一子。驻守当地的守备十分赏识罗祖,对他格外厚待。后来,守备升任陕西参将,有意带着罗祖一同赴任。罗祖便将妻子和孩子托付给好友李某,随参将西行。这一去,便是三年,音信皆无。?一日,参将欲向北塞送信,罗祖主动请缨,称可顺路探望妻儿,参将应允。罗祖回到家中,见妻儿安然无恙,心中甚慰。然而,他却在床下发现了一双男子的鞋子,心中顿时起疑。为表谢意,罗祖前往李某家中拜访。李某热情备酒,妻子也在一旁夸赞李某的恩义,罗祖心中虽有疑虑,却也颇为感激。?次日,罗祖对妻子说:“我去回复参将的命令,傍晚回不来,你不必等我。” 说完,出门跨马而去。但他并未走远,而是藏身附近。待夜深人静,罗祖悄悄返回。刚到家门口,便听到屋内妻子与李某的卧谈声,顿时怒火中烧,破门而入。二人见状,吓得跪地求饶。?罗祖抽出利刃,却又缓缓收回,说道:“我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如今看来,是我看错了!杀你,只会脏了我的刀。我与你约定:我的妻子孩子,你照顾;我的戍边名额,你顶替;马匹器械,也都归你。我走了!” 说罢,罗祖转身离去。?乡亲们得知此事,将李某告到官府。官府对李某施以笞刑,李某如实招供。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难以定罪。官府四处搜寻罗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官府怀疑罗祖已遭奸杀,便对李某和罗祖妻子加重刑罚。一年后,二人不堪折磨,死在狱中。官府只得将罗祖的儿子送回即墨。?后来,石匣营的一位樵夫进山砍柴,发现一个道人坐在山洞中,从不外出觅食。众人觉得此事蹊跷,便纷纷送来粮食。有人认出,这道人正是罗祖。一时间,馈赠的物品堆满了山洞。但罗祖始终不食,似乎厌恶尘世的喧嚣,前来探望的人也渐渐变少。?数年过去,洞外蓬蒿成林。有人偷偷窥探,发现罗祖的坐姿从未改变。又过了许久,有人见罗祖在山上出游,待走近,却已不见踪影。前往洞中查看,只见他的衣服上积满灰尘,与往日无异。众人愈发惊奇。?几天后,人们再次前往山洞,却见罗祖头顶玉柱下垂,已然坐化多时。当地百姓为他建庙,每逢三月,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罗祖的儿子前来时,人们都称他为小罗祖,香税也都归他所有。如今,罗祖的后人仍每年前往庙宇,收取税金。浙水的刘宗玉曾向我详细讲述此事。?我笑着说:“如今的善男信女们,不求成为圣贤,只盼着能修成佛祖。请大家记住:若想立地成佛,必须放下心中的恶念与嗔恨。”
2.刘姓
善恶有报:刘姓的转变与李翠石的善举?在县城之中,住着一个姓刘的人。此人外表看似人模人样,内心却凶狠残暴,如同戴着帽子的老虎,百姓们都对他又惧又恨。后来,刘姓举家搬到沂地居住,可他的恶劣习性丝毫未改,当地的乡亲们对他避之不及。?刘姓在沂地有几亩田地,与苗某的土地相邻。苗某勤劳肯干,在田边种了许多桃树。桃子刚结果,苗某的儿子便去采摘。刘姓见状,怒不可遏,驱赶苗家孩子,硬说桃子是自己的。孩子哭着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父亲。苗某正感到惊讶,刘姓已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还扬言要去官府告状。苗某笑着安慰他,刘姓却不依不饶,气冲冲地离开了。?当时,同县的李翠石在沂地经营典当生意。刘姓拿着状纸进城,恰好与李翠石相遇。两人因同乡的缘故相识已久,李翠石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刘姓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李翠石听后,笑着说:“你的名声众人皆知,我向来了解苗某,他为人平和善良,怎么会占你便宜?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说罢,李翠石一把撕碎刘姓的状纸,拉着他走进自己的店铺,打算为他们调解。刘姓心中怨恨难平,趁人不注意,偷了店铺里的笔,又重新写了一份状纸藏在怀中,决心一定要去告状。?没过多久,苗某也来到店铺。他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哀求李翠石帮忙调解,说道:“我是个农民,半辈子都没见过官长。只要能不再打官司,那几株桃树我哪敢说是自己的。” 李翠石把刘姓叫出来,将苗某的退让之意告诉了他。刘姓却不领情,指天画地,骂个不停。苗某始终和颜悦色,低声下气,不敢有丝毫辩解。?调解结束后,过了四五天,李翠石听闻刘姓去世的消息,不禁为之惊叹。后来,李翠石外出办事,远远看见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竟然是刘姓。刘姓走近后,热情地问候李翠石,并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李翠石迟疑地问道:“前些日子突然听闻你的噩耗,怎么回事,原来是谣言吗?” 刘姓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李翠石走进村子,来到自己家中,摆上美酒佳肴款待他。?席间,刘姓说道:“前些日子的传言并非谣言。那天我出门,遇到两个人,他们将我捉去见官府。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说不知道。我心想,自己出入衙门数十年,并不怕见官,也就没放在心上。跟着他们来到公堂,只见上面坐着的官员一脸怒容,说道:‘你就是刘某吧?你罪恶累累,却不知悔改,还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如此横暴,理应下油锅!’这时,一个小吏翻着簿子说:‘此人有一善举,不该死。’官员查看簿子后,脸色稍有缓和,便说:‘暂且送他回去。’数十人齐声呵斥,赶我离开。我问道:‘为什么抓我来,又为什么放我走?请明示。’小吏拿着簿子下来,指着一条给我看。上面记载着:崇祯十三年,刘某用三百钱,救了一对夫妇,使他们得以团聚。小吏说:‘若不是这个善举,你今日就该丧命,还要堕入畜生道。’我听后,惊恐万分,便跟着那两个人出来。他们向我索要贿赂,我愤怒地说:‘你们不知道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靠勒索他人钱财为生吗?怎么敢向老虎讨肉吃?’两人便不再言语。他们将我送到村子,拱手说:‘这次差事连一口水都没喝到。’两人离开后,我一进门就苏醒了过来,当时我已经气绝一天了。”?李翠石听后,十分惊异,便询问他善行的详细经过。原来,崇祯十三年,天下大旱,饥荒肆虐,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当时刘姓在淄地做捕快。一天,他看到一对夫妇哭得十分凄惨,便上前询问。夫妇俩回答说:“我们成婚才一年多,如今闹饥荒,两人难以保全,所以悲伤。” 过了一会儿,刘姓在油店前又看到这对夫妇,他们似乎在争吵。刘姓走近询问,油店老板马姓说道:“他们夫妇快要饿死了,每天向我讨麻酱充饥。现在又想把妻子卖给我,我家里已经买了十几个人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便宜就卖,不便宜就算了。他们还在这里纠缠,真是可笑!” 男子说:“如今粮食贵如珍珠,我想至少得三百钱,才够我们逃亡的费用。本想让我们夫妻都活下来,可要是卖了妻子还是免不了一死,我怎么敢呢?我不是想卖个好价钱,只是希望您能积点阴德。”?刘姓听后,心生怜悯,便问马老板出多少钱。马老板说:“如今一个妇人,只值一百来钱。” 刘姓请求马老板不要压价,还表示愿意出一半的钱资助。马老板却坚决不同意。刘姓有些生气,对男子说:“他小气吝啬,不值得商量。我给你三百钱。要是能逃荒,又能保全夫妻二人,不是更好吗?” 于是,刘姓打开钱袋,将钱递给夫妇俩。夫妻二人哭着拜谢,然后离开了。?听完刘姓的讲述,李翠石对他大加赞赏。自那以后,刘姓彻底改变了以前的行为。如今,他七十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去年,李翠石到周村,看到刘姓与人争吵,众人围劝都无法平息。李翠石笑着喊道:“你又要为桃树打官司了吗?” 刘姓听后,一脸茫然,随即改变神色,羞愧地收敛双手,退了下去。?异史氏感叹道:“李翠石兄弟都称得上是富豪。然而,翠石为人淳朴谨慎,喜欢做善事,从不以财富自傲,是一位真诚笃实的君子。从他调解纠纷、劝人向善的行为中,就能看出他的为人。古人说:‘为富不仁。’我不知道翠石是先有仁心而后致富,还是先致富而后有仁心呢?”
3.邵九娘
柴家风云:妒妻与贤妾的恩怨纠葛?在太平之地,生活着柴廷宾。他的妻子金氏一直未能生育,且生性善妒,脾气暴躁。柴廷宾无奈之下,花百金买了一房妾室。可金氏得知后,对妾室百般虐待,不出一年,妾室竟含恨而死。柴廷宾悲愤交加,一气之下搬出去独宿数月,再也不愿踏入内室半步。?柴廷宾生日那天,金氏一改往日的骄横,言辞谦卑,举止端庄,为丈夫祝寿。柴廷宾见状,心中的怨恨顿时消了几分,与金氏恢复了交谈。金氏在内室设下丰盛的宴席,邀请柴廷宾赴宴,柴廷宾以喝醉为由推辞。金氏精心梳妆打扮后,亲自来到柴廷宾的住处,柔声说道:“我整日尽心尽力为你筹备生日,即便你醉了,也请喝一盏酒再走。” 柴廷宾见妻子如此诚恳,便随她进了内室。?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金氏故作懊悔地说:“之前误杀了婢子,我现在后悔极了。你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就怨恨我,断绝夫妻情分呢?日后我同意你再纳十二房妾室,我绝不挑剔。” 柴廷宾听后,心中大喜。蜡烛燃尽,柴廷宾便留宿在内室,夫妻二人重归于好。?此后,金氏主动叫来媒婆,吩咐她为柴廷宾寻觅佳妾。可暗地里,她却让媒婆拖延时间,迟迟不回复。每次柴廷宾询问进展,她还故作焦急地催促媒婆。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柴廷宾等得不耐烦,便嘱托亲朋好友帮忙寻觅。最终,找到了林氏的养女。?金氏见到林氏后,喜形于色,不仅与她一同饮食,还任由她挑选脂粉首饰。然而,林氏出身燕地,不擅长女红,除了绣鞋之外,其他针线活都需要别人帮忙。金氏见状,不满地说:“我向来勤俭持家,可不是像王侯家那样,买个妾室当花瓶供着。” 于是,她拿出美锦,让林氏学习制作衣物,像严师教导弟子一样严厉。起初,金氏只是呵责辱骂,后来竟动手鞭打。柴廷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尽管金氏对林氏百般虐待,表面上却装作格外怜爱她,时常亲自为她梳妆打扮。可只要林氏的鞋跟稍有折痕,金氏就会用铁杖击打她的双脚;头发稍有凌乱,就会扇她耳光。林氏不堪忍受,最终自缢身亡。柴廷宾悲痛欲绝,对金氏心生怨恨。金氏却愤怒地说:“我帮你管教娘子,有什么罪过?” 柴廷宾这才明白金氏的险恶用心,从此与她反目成仇,彻底断绝了夫妻关系。?柴廷宾在别业修建了房舍,打算再娶一位佳人另居。半年过去了,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一次,柴廷宾参加友人的葬礼,偶然间看到一位二八女郎,女郎光彩照人,让他瞬间神魂颠倒。女郎察觉到柴廷宾的异样,斜眼瞥了他一下。柴廷宾向旁人打听,得知女郎是邵氏。邵氏家境贫寒,父亲是个穷书生,只有她这一个女儿。邵氏自幼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喜欢读《内经》和相面的书籍。父亲对她宠爱有加,每次有议婚的人,都让她自己挑选。可邵氏对众多求婚者都不满意,因此十七岁了还未许配人家。?柴廷宾了解情况后,知道邵氏眼光颇高,自己恐怕难以高攀。但他又心存侥幸,觉得邵氏家境贫寒,或许可以用钱财打动。于是,他找到几个媒婆,许下重金,让她们去说媒。可媒婆们都知道邵氏的脾气,无人敢应承。柴廷宾无奈,渐渐灰心丧气,不再抱有希望。?一天,贾媪带着珠宝来柴家售卖。柴廷宾向她诉说了自己的心愿,并贿赂了她重金,说:“我只求你帮我传达诚意,成与不成我都不怪你。万一能成,我绝不吝啬千金。” 贾媪见钱眼开,答应了下来。?贾媪来到邵家,故意与邵氏的母亲闲聊。看到邵氏后,她故作惊讶地赞叹道:“好一个美姑娘!要是到了皇宫,赵家姊妹都比不上!” 接着,她又问:“姑娘许配人家了吗?” 邵母回答:“还没有。” 贾媪说:“像这样的娘子,还愁没有王侯来求亲吗?” 邵母叹气道:“王侯家我们可不敢想,只要找个读书种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家这丫头,挑来选去,十个人里没有一个能看上的,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贾媪说:“夫人不必烦恼。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道前世修了多少福,才能找到如意郎君!昨天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柴家郎君说在某家墓地旁看到姑娘的容貌,愿意出千金为聘礼。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我当场就把他呵斥走了!” 邵母微笑着没有回应。贾媪又说:“要是别家,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秀才家就是爱计较。” 邵母还是笑而不语。?贾媪拍着手说:“要是姑娘真嫁给柴家,我可就失算了。平日里承蒙夫人厚爱,一进门就有酒有饭招待。要是姑娘成了富家妾室,我再上门,恐怕要被下人呵斥了。” 邵母沉思良久,起身进去与丈夫商量。过了一会儿,叫出女儿。又过了一会儿,三人一起出来。?邵母笑着说:“这丫头奇怪,多少好姻缘都不答应,听说要做妾室却愿意了。但恐怕要被读书人笑话!” 贾媪说:“要是进了门能生个儿子,大夫人又能怎样呢?” 接着,她把柴廷宾打算让邵氏别居的想法告诉了邵家夫妇。邵氏父亲听后,十分高兴,对女儿说:“你自己决定,可别后悔,埋怨父母。” 邵氏羞涩地说:“父母能享受优厚的供养,生活就有保障了。况且我自认为命薄,要是能找到佳偶,恐怕会折寿。少受些折磨,未必不是福。之前我看柴郎也是福相,他的子孙必定兴旺。”?贾媪大喜,赶忙回去告诉柴廷宾。柴廷宾喜出望外,立刻准备了千金,备好车马,将邵氏娶到别业。柴家上下无人敢议论此事。?邵氏对柴廷宾说:“你现在的做法,就像燕子在帷幕上筑巢,只顾眼前,不顾后患。堵住别人的嘴,又怎能保证不泄露消息?不如早点回去,这样还能避免大祸。” 柴廷宾担心金氏会虐待邵氏,邵氏说:“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我若没有过错,她又怎会发怒?” 柴廷宾说:“你不了解,她极其凶悍,不能用常理来感化。” 邵氏说:“我身为妾室,遭受折磨也是分内之事。不然,靠躲躲藏藏过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 柴廷宾觉得有理,但还是犹豫不决。?一天,柴廷宾外出。邵氏身着青衣,让仆人牵着一匹老马,带着一个老妇人,径直来到金氏的住处。她伏地向金氏请罪,金氏起初十分愤怒,后来念及邵氏主动自首,又见她穿着朴素,态度谦卑,怒气渐渐平息。她让婢女拿出锦衣给邵氏换上,说:“那个薄情郎在外面散布我的坏话,让我遭人非议。其实都是男人不义,婢妾们行为不端,才激怒了我。你想想,背着妻子另立家室,这还算人吗?”?邵氏说:“我仔细观察,他似乎有些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俗话说:‘大者不伏小。’从礼数上讲,妻子对于丈夫,就像儿子对于父亲,庶妻对于嫡妻一样。夫人若能对他和颜悦色,积怨就能消除。” 金氏说:“他自己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便让婢妾为邵氏安排住处。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也暂时接纳了她。?柴廷宾得知邵氏回去后,惊恐万分,心想邵氏这一去,必定会遭受金氏的折磨。他急忙赶回家,却发现家中一片寂静,这才稍稍安心。邵氏迎出门,劝说柴廷宾去见金氏,柴廷宾面露难色。邵氏见状,流下眼泪,柴廷宾这才勉强答应。?邵氏去见金氏,说:“郎君刚回来,自觉无颜见夫人,恳请夫人去嘲笑他一番。” 金氏不肯去,邵氏说:“我曾说,丈夫对于妻子,就像嫡妻对于庶妻一样。孟光举案齐眉,人们并不觉得她谄媚,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礼数所要求的。” 金氏听后,便去见柴廷宾。她对柴廷宾说:“你狡兔三窟,还回来做什么?” 柴廷宾低头不语。邵氏用手肘碰了碰他,柴廷宾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金氏脸色稍有缓和,准备回去。邵氏推着柴廷宾跟在后面,又吩咐厨师准备酒菜。?从那以后,柴廷宾夫妻二人重归于好。邵氏每天早起,身着青衣去拜见金氏。洗漱完毕后,她递上毛巾,行婢妾之礼,十分恭敬。柴廷宾进入邵氏的房间,邵氏总是极力推辞,十多天后才肯与他同房。金氏也觉得邵氏贤良,然而自愧不如,渐渐心生嫉妒。但邵氏侍奉周到,金氏找不到借口刁难她,偶尔只是稍加呵斥,邵氏也总是顺从接受。?一天夜里,柴廷宾夫妻二人发生了口角。第二天早上,金氏还在生气。邵氏捧着镜子为她梳妆,不小心把镜子摔碎了。金氏顿时怒火中烧,抓住邵氏的头发,瞪着眼睛大骂。邵氏吓得跪地求饶,金氏却不肯罢休,用鞭子抽打了她数十下。柴廷宾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冲进去,将邵氏拉出来。金氏还在不停地追着打骂,柴廷宾愤怒地夺过鞭子,反打回去,金氏的脸被打得皮开肉绽,这才退了回去。从此,柴廷宾夫妻二人如同仇人一般。?柴廷宾禁止邵氏去见金氏,邵氏却不听。每天早起,她就跪在金氏的房门外等候。金氏捶着床怒骂,呵斥她离开,不让她靠近。金氏日夜咬牙切齿,打算等柴廷宾外出后,再找邵氏泄愤。柴廷宾知道后,谢绝一切应酬,闭门不出。金氏无可奈何,只能每天打骂婢妾来发泄怨恨,下人们都苦不堪言。?自从柴廷宾夫妻反目后,邵氏也不敢与柴廷宾同房,柴廷宾只能独自睡觉。金氏得知后,心里也有些不安。有个婢女索狡黠,偶尔与柴廷宾说几句话,金氏便怀疑他们有私情,对婢女百般折磨。婢女在无人处,总是咬牙切齿地抱怨。?一天晚上,轮到这个婢女值宿。邵氏叮嘱柴廷宾不要去,说:“这个婢女脸上有杀机,不可不防。” 柴廷宾听从了她的建议,把婢女叫来,假装问道:“你在做什么?” 婢女惊恐万分,不知如何回答。柴廷宾越发怀疑,检查她的衣服,果然发现了一把利刃。婢女无言以对,只能伏地求饶。柴廷宾想鞭打她,邵氏阻止道:“要是夫人知道了,这个婢女肯定活不成。她罪不可赦,但不如把她卖了,既能保全她的性命,我们也能得到一笔钱。” 柴廷宾觉得有理,恰好有人想买妾,便把婢女卖了。?金氏因为柴廷宾卖婢女没有事先告诉她,怪罪柴廷宾,更加迁怒于邵氏,对她的辱骂也越发恶毒。柴廷宾愤怒地对邵氏说:“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是之前把你杀了,哪会有今天的事?” 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金氏觉得柴廷宾的话很奇怪,四处询问下人,却无人知晓。她问邵氏,邵氏也不肯说。金氏心里更加烦闷愤怒,抓住邵氏的衣服破口大骂。柴廷宾回来后,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金氏。金氏大惊,对邵氏和颜悦色,但心里却怨恨她没有早点说。?柴廷宾以为两人的嫌隙已经消除,便不再防备。一次,柴廷宾外出远行,金氏趁机把邵氏叫来,数落道:“杀主人的人罪不可赦,你为什么要纵容她?” 邵氏一时慌乱,不知如何辩解。金氏烧红了铁烙,想要毁掉邵氏的容貌,婢妾们都为邵氏打抱不平。邵氏每叫痛一声,家人们都跟着哭泣,愿意代她受罚。金氏这才没有烙下去,而是用针刺她的胁部二十多下,才让她离开。?柴廷宾回来后,看到邵氏脸上的伤口,大怒,想要去找金氏算账。邵氏拉住他的衣襟说:“我明知是火坑,却甘愿跳进去。嫁给你时,我就知道你家不是天堂。我自叹命薄,只想借此发泄命运的不公。只要安心忍受,总会有出头之日。要是再去招惹她,就像把填好的坑又挖开了。” 于是,她用药物涂抹伤口,几天后伤口就愈合了。?一天,邵氏突然对着镜子欣喜地说:“你今天应该为我祝贺,她烙掉了我的晦纹!” 此后,她依旧像往常一样侍奉金氏。金氏之前看到众人哭泣,意识到自己不得人心,心中略有悔意,时常叫邵氏一起做事,言辞和脸色也变得和善起来。?一个多月后,金氏突然患上了逆症,吃不下饭。柴廷宾巴不得她死,对她不闻不问。几天后,金氏腹胀如鼓,日渐衰弱。邵氏日夜伺候,片刻不敢懈怠,金氏越发感激她。邵氏主动提出用医术为金氏治疗,金氏想起自己以前对邵氏太过残忍,怀疑她是来报复的,便拒绝了。?金氏一向持家严谨,婢仆们都不敢懈怠。自从她生病后,家中变得散漫无序。柴廷宾亲自打理家务,十分辛苦。可家中的米盐却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柴廷宾这才意识到家中需要一个主母,于是请医生为金氏治病。金氏对人自称是 “气盅”,因此医生把脉后,都认为是气郁所致。换了好几个医生,都没有效果,金氏的病情越来越危急。?一次,正要煎药时,邵氏进言说:“这种药吃一百包也没用,只会加重病情。” 金氏不信。邵氏偷偷换了别的药剂。药喝下去后,金氏一会儿就腹泻了三次,病竟然好了。金氏笑着说邵氏胡言乱语,呻吟着对她说:“女华佗,现在怎么样?” 邵氏和众婢妾都笑了。金氏问是怎么回事,邵氏才如实相告。金氏感动得流下眼泪,说:“我每天都受你的照顾,却一直不知道。从今往后,家中事务都听你的安排。”?不久,金氏的病痊愈了,柴廷宾设宴庆祝。邵氏捧着酒壶在一旁伺候,金氏亲自起身夺过酒壶,拉着邵氏的手臂,表现出异常的亲昵。夜深了,邵氏找借口离开宴席,金氏派两个婢女把她拉回来,强行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从此,家中大小事务,金氏都会与邵氏商量,吃饭也必定在一起,两人的关系比亲姐妹还要亲密。?不久,邵氏生下一个儿子。产后她身体多病,金氏亲自为她调养,如同侍奉老母亲一样。后来,金氏患上了心痛病,疼痛发作时,脸色铁青,痛不欲生。邵氏急忙取来银针,赶到时,金氏已经气息奄奄。邵氏按穴位为她针刺,金氏的疼痛立刻止住了。十多天后,金氏的病又发作了,邵氏再次针刺治疗;过了六七天,又发作了一次。虽然每次针刺都能奏效,但金氏心中总是忐忑不安,担心病情会再次复发。?一天夜里,金氏梦到自己来到一个庙宇,殿中的鬼神都在活动。神问:“你是金氏吗?你罪孽深重,寿数已尽。念你有所悔悟,只降灾以示惩罚。之前你杀了两个姬妾,这是你应得的报应。邵氏有什么罪,你却如此残忍地对待她?鞭打之刑,柴生已经代她受过,可以抵消;但还欠一烙、二十三针,如今三次只偿还了零数,就想病好吗?明天又要发作了!”?金氏醒来后,惊恐万分,还心存侥幸,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吃饭后果然又发病了,疼痛比以往更剧烈。邵氏来为她针刺,疼痛随即消失。邵氏疑惑地说:“我的医术只能做到这样,为什么病本不能根除呢?请让我再用艾灸治疗。这需要彻底灼烧,但恐怕夫人忍受不了。” 金氏想起梦中的话,便没有拒绝。?在呻吟忍受的过程中,金氏默默计算着还欠十九针,心想不如一次性受完,金氏咬唇闭目,任由邵氏将艾炷按在肋下穴位。第一炷灼烧时,她浑身绷紧如弓弦,指甲几乎掐入掌心;第二炷落下,冷汗浸透中衣,却死死咬住帕子不吭一声。邵氏手悬半空,迟迟不忍落下第三炷,金氏却喘息着催促:“按梦里说的,还有十七针——你若停了,我这病怕要跟着带进棺材里。”
艾烟缭绕中,金氏眼前浮现出前两任妾室临死前的眼神:第一个被她逼得投井的绿梅,临终攥着她的裙角喊“夫人”;第二个被鞭挞致死的红莲,断气前还在替尚未满月的婴儿讨一口米汤。如今艾火灼在身上,竟比当年她们的哭声更烫人。待第十九炷燃尽,金氏忽然抓住邵氏的手,指甲缝里渗着血却浑然不觉:“我如今才懂,你日日笑脸相迎,原是拿命来渡我这苦海。”
病愈后的金氏判若两人,竟将掌管钥匙的玉牌亲手系在邵氏腰间:“往后家中银钱出入、奴仆管束,你说了算。”柴廷宾见状又惊又疑,夜里偷问邵氏:“她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窍?”邵氏却望着窗外明月轻笑:“夫人梦里见了因果,才知当年两桩命案,早该用十九道灼痕来赎。”
自此金氏常伴邵氏左右,连梳妆都要同用一面铜镜。见邵氏给幼子缝制肚兜,她便抢过针线:“当年嫌你不会女红,如今才知道,针脚疏密里藏着菩萨心肠。”说着忽然哽咽,“绿梅的坟头草该有三尺高了吧?明日你陪我去上柱香?”邵氏轻轻应下,指尖抚过金氏肋下的灼疤——那些焦黑的印记,竟比金氏新添的白发更让人心惊。
三年后的端阳,邵氏又为金氏诞下一女。洗三那日,金氏抱着粉雕玉琢的婴孩老泪纵横:“我这把年纪竟还能做嫡母,怕是菩萨看我悔悟,才借你肚子送来这么个小福星。”柴廷宾望着妻妾和睦的场景,忽然想起邵氏初进门时说的“福相”——她当年相面说自己“子孙绕膝”,原是应在这贤妻美妾、儿女双全上。
腊月祭灶,金氏执意让邵氏坐了主位:“论理该我这个嫡妻居正,但论德行,你才配受这炷香。”邵氏慌忙推让,却见金氏对着灶王爷郑重叩首:“往年我这灶前供的是醋罐子,如今才知道,该供的是人心。”烛光摇曳中,两个女人的影子在青砖上叠成一团,分不清谁的影子更宽仁,谁的影子更厚重。
多年后,柴家门前的槐树已成合抱之木。每逢科举放榜,总有报喜人在柴家门前打转——邵氏的长子中了举人,金氏的幼女嫁了进士,连当年被卖的婢女之子,也在柴家资助下成了县学廪生。有人说这是邵氏精通相术,早算出柴家运数;只有金氏知道,那些被艾火灼开的不仅仅是穴位,更是她心中那扇紧关了半生的铁门。
某个暮春午后,金氏握着邵氏的手望向庭院:“当年你穿青衣来见我,我以为是只任人拿捏的羔羊,却不想是来渡我的菩萨。”邵氏替她拢了拢鬓角的白发:“夫人可还记得,我初来那日说的‘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其实我早看过夫人面相——印堂虽窄,眉尾却长,原是个能回头的人。”
春风掠过廊下的铜铃,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两个历经沧桑的女人相视而笑,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在艾火中流泪的夜晚——原来这世间最灵验的相术,从来不是算人祸福,而是信人心可善,信恩怨可了,信岁月深处,总有一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