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安抵达开平县。
甫一踏入县界,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便迎面撞来。
沈安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
预感不妙。
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
街道比寻常县城冷清许多,行人稀疏,往来者脸上多带着愁苦与惊惶,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无形之物追赶。
偶有孩童不识愁滋味,刚要追逐打闹,便被自家大人一把拉住,低声厉斥,那惊恐眼神不像管教,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整个县城,似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
沈安放下车帘,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
这气氛,比灵泽县更甚。
他直接让车夫将马车赶往城中最大的绸缎庄——柳记。
还未到门口,远远便看见那屋檐下悬挂的巨大白色灯笼,随风微摆,门前亦有素白绸带飘荡。
丧事。
沈安下了马车,心中那丝不祥预感愈发清晰。
他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向绸缎庄大门。
一名穿着麻布短褂、腰系白带的家丁立刻迎上,脸上带着警惕与疲惫:“这位客官,对不住,柳记今日有丧,暂停会客。”
沈安并未多言,从怀中摸出一枚玄铁令牌,在其眼前稍作停留。
令牌上,镇魔司特有的狰狞兽首相貌清晰。
这是天机处配发的身份凭证之一,在一般情况下,可以镇魔司身份行事,方便调查。
家丁原本警惕眼神瞬间化为惊愕,继而是惶恐,双腿一软,差点跪下,连忙躬身:“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镇魔司大人驾临!快请进,大人里面请!”
他慌忙侧身让开,态度恭敬,近乎谄媚。
沈安收回令牌,神色淡然,迈步跨入柳记绸缎庄。
店内,触目皆白。
白色的帷幔低垂,遮挡了原本鲜亮的绸缎,白色的灯笼散发着冷清光芒,角落里堆放着尚未用完的白色纸钱、纸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与悲伤混合的气息。
正堂设着灵堂。
柳家家主柳万行,一个年过半百、本该富态的商人,此刻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丧服,身形佝偻,面容枯槁,两眼深陷,布满血丝。
他就那么呆呆地跪坐在灵堂蒲团上,望着灵位上一张年轻女子的画像出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壳。
沈安走到他身后数步,停下。
他没有立刻打扰这份沉痛,只是静静观察。
灵堂布置的仓促,却也尽力周全,显出主人家对逝者的重视。
片刻后,沈安才放轻脚步上前,拱手低声道:“柳家主,节哀。在下沈安,奉命前来,调查令嫒遇害一事。”
柳万行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才从失神中惊醒。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目光落在沈安身上,空洞无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沈安身上那股官家人才有的气度。
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大人……请自便……老朽……实在没力气招呼了……”
他的视线又飘回了那张遗像上,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能引起他的注意。
沈安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他没有追问,反而走到灵堂一侧,目光扫过供桌上的祭品,以及周围环境。
一切看似寻常的丧事布置,但他总觉得,这压抑气氛之下,潜藏着更深的东西。
又过了一阵,沈安再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柳家主,逝者已矣,但真凶未除。能否请你,将令嫒遇害前后之事,详细告知?”
柳万行肩膀剧烈抖动起来,似乎这句话触动了他最深的痛处。
他猛地转回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却是极致的痛苦与滔天恨意交织:“大人!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一声悲呼,撕心裂肺。
他深吸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制翻涌的情绪,开始断断续续讲述。
“就、就在昨日……青天白日的……小女上街为老朽买些点心……谁曾想,就撞上了青狼帮那群畜生!”
柳万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眶赤红。
“赵括手下那几个杂碎,见、见小女有几分姿色,竟当街调戏,欲、欲行不轨……”
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咽,几乎无法继续。
“万幸……当时有一位女侠路过,路见不平,出手将那几个畜生打跑了,救、救下了小女……”
“老朽当时还想着,定要备上厚礼,感谢那位女侠……谁知……谁知傍晚,老朽去叫小女用饭,却发现她……她惨死在自己闺房之中!浑身是伤,死状……死状凄惨啊!”
柳万行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沈安默然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青狼帮?当街调戏?女侠相救?傍晚惨死闺房?
其中似乎有些蹊跷。
他等柳万行情绪稍稍平复,才沉声接续:“柳家主,关于那青狼帮,以及那位出手相救的女侠,你可知更多详情?”
柳万行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泪水,声音依旧带着浓重鼻音:“青狼帮……是开平县的地头蛇,以前老帮主赵青狼在时,虽也霸道,但还算守些规矩,收些地盘钱,做点上不得台面的买卖。”
“可自打前年赵青狼病死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赵括接了班,这青狼帮就彻底变了味!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县衙……县衙也管不了他们,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愤恨。
“至于那位女侠……她昨日教训了青狼帮的人,便飘然离去了,老朽派人打听,也未曾得知她的名号来历。只听说……听说赵括那厮,正恼羞成怒,派人四处寻找那位女侠,扬言要报复……”
“其他的……老朽实在不知了……”
沈安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断。
他看向柳万行,语气郑重:“柳家主放心,此事我定会彻查到底,绝不让令嫒枉死,定将凶手绳之以法。”
安慰了几句失魂落魄的柳万行,沈安转身离开了柳记绸缎庄。
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素白,沈安抬头看了看天色。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不见天日,一如这开平县的现状。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
青狼帮,赵括。
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
管你背后有没有妖邪的影子,敢如此嚣张行事,那就准备好付出代价。
沈安不再犹豫,辨明方向,径直朝着城西,青狼帮的巢穴走去。
他打算先从这地头蛇查起。
行至城西一片宅院前,这里明显比县城其他地方“热闹”许多。
几座连排的大宅院,门口或站或坐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敞胸露怀,纹身刺眼,眼神凶悍,不时对着过往行人吆五喝六,引得路人纷纷低头绕行。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和一股说不清的蛮横气息。
这里便是青狼帮总舵。
守卫看上去松散,实则外松内紧,几个关键位置都有人暗中盯梢。
沈安停在街角阴影处,打量着那扇朱漆剥落、钉着铜钉的大门。
寻常商人打扮想混进去打探消息,怕是刚靠近就会被盘问,甚至直接打出来。
他摩挲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硬闯?还是……找点乐子?
或许,可以换个更“直接”的方式拜访一下这位赵帮主。
不过,我沈安为什么要潜入进去呢?光明正大不行吗?
想罢,沈安便大摇大摆地朝青狼帮大门走去。
守门小弟见沈安面生,立刻警觉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不俗的年轻人。
“站住!你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