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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谢云章有些习惯了这样的梦境。

他知道这些或许都是自己的回忆,可记忆总在醒来那一瞬消散。

强留不住,如今又与夫人琴瑟和鸣,他也释怀几分。

且大多都是美梦,是年少时琐碎的场面,他乐得梦见。

今夜,眼前的一切无比熟悉。

他仔细辨认,发觉自己进了内院门,正在走回朝云轩的路上。

每日都是这样走的,他信步迈入院落大门,想起那个叫“杳杳”的小姑娘。

梦中年少的自己,和如今的他一致,径直走向东厢房。

屋门大敞着,他立在门槛处,叩了叩门。

等了等,无人应答。

“杳杳?”

屋里静悄悄的。

梦中的自己踏进门内,左右张望一番,无人。

谢云章却注意,这间屋子和上回梦到时不一样了。

上回和那瘦小的女童走进来,屋里还空空荡荡的,这次却装点了许多许多精细的物件。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铺满整间屋子的芍药花地衣。

原来大火之前,东厢房是这样的。

果然奢靡。

还不等他看够,梦中的自己发现了什么,又朝屋里那张崭新的花梨木书案走去。

镇纸压着个信笺。

修长的指节一翻,三行端正秀气的小楷映入眼帘。

「公子教养之恩,杳杳毕生难忘」

「只叹有缘无份,你我实难相守」

「此去,勿念」

谢云章一愣。

身体不受控制,转头又唤两声:“杳杳,杳杳?”

好像那个爱对自己笑的小姑娘,只是开了个玩笑,就等他着急上火,然后她就会笑吟吟现身。

可是没有,屋里仔仔细细寻个遍,连衣柜都拉开来了。

就是没有。

那同为花梨木打的柜子里,衣裳堆叠得整齐又满当。

若人真的走了,怎会连衣裳都不带呢?

他的心被反反复复拉扯、起伏,脑海里不停有个声音在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走到妆台前,随手打开一个妆奁,也是满满当当。

衣裳首饰一件都没带,他轻轻舒一口气,把下人都叫道院子里。

“奴婢们今日……都没见到静姝姑娘。”

虽没听过静姝这个名字,可他一瞬就反应过来,静姝就是杳杳。

“奴婢见过一回!今日三公子出门以后,她拿着什么东西出去了,奴婢问她去做什么,她却不肯说。”

恐惧,在梦里那片黑夜下,无限蔓延。

谢云章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浓烈的慌乱,漫入口鼻,叫他几乎窒息。

“她……她这几日见过谁?”他听见自己问。

有个婢女说:“前几日,主母唤她去过一回兰馨堂!”

话音未落,脚步已迈开。

更深露重,他又是将及弱冠的庶子,自然被拦在门外。

“请嬷嬷通传一声,我有几句话要问母亲。”

“三公子啊,主母都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起来再说吧!”

“不,我今夜就要问,请嬷嬷通禀母亲。”

“唉呀……”

这时院里传出一声:“主母起了,请三爷到堂屋说话!”

眼前场面一转。

他立在堂屋里,仆妇簇拥着一名中年贵妇,她披着件大氅,靠坐主位交椅,打着哈欠问: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母亲前几日见过杳杳?”

“是。”

“您对她说什么了?”

“不就是你要纳她为妾的事,正房夫人尚未进门,我便提点她几句,叫她切莫心急。”

没有问出有用的东西。

他茫然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直到主母又问:“她怎么了?”

“她……她不见了。”手中的信纸递过去,“留下了这个。”

后来的一切,听到的话,都变得飘渺、不真切。

大致是主母在说:“这丫头怎么回事,你对她那样好,她又使什么性子?”

“罢了罢了,就当养个白眼狼,跑了也就跑了。”

“不就是个漂亮丫头嘛,三郎放心,母亲明日就替你择选两个更漂亮,更懂事的……”

眼前屋舍开始扭曲,逐渐化成了漆黑的街道。

不等谢云章弄明白那是何处,一名少女从巷子里跑出来,惊叫着“别过来”。

她的身后,两个醉醺醺的大汉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背影,看不见脸,可他知道那是杳杳。

细细想来,谢云章从没确切记起过,这个“杳杳”是何模样。

他下意识追上前去,想要助她脱困。

眼前却凭空多出一堵墙,将他困在一边。

“杳杳!”

惊呼一声,他猛然睁眼。

后背冷汗洇湿,他环顾四下。

还在梦里。

方才,是他的梦中梦。

转眼,他穿着一身眼生的青色官袍,同几个翰林一起,立在乾清宫的书房内。

嘉德帝看着要年轻一些,头上的白发还没有占据半边。

“至于谢卿,明察秋毫、铁面无私,从明日起,就到都察院去吧。”

……

“咱们三郎争气啊,都察院那种地方,哪是寻常人能进的!”

“三哥,贺喜三哥!”

“往后哥哥若落到三弟手中,可请三弟高抬贵手啊……”

所有人都很高兴。

除了他自己。

他眼里是空的,心里亦是。

家宴散了,他又一次踏入东厢房。

陈设如常,依旧是空落落的。

找回来,快把她找回来……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怎么甩都甩不开,他被困住了,没法挣脱……

“夫君,夫君?”

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时辰,青萝进来唤了,却没将男人叫醒。

反倒是闻蝉悠悠醒转,发觉他额间尽是冷汗。

“醒醒谢云章,你怎么了?”

这道女声如同拨云见日,助他猛地挣脱梦魇。

“是魇着了,还是身子不适?今日可要告假?”

“……不必。”

闻蝉便提醒:“那要来不及了。”

谢云章下了榻。

一如往常,任凭她为自己换上朝服。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他清楚记得梦里每一个细节。

尤其是恐惧,失去“杳杳”的恐惧至今笼罩着他,叫他什么多余的念头都生不出。

找回来,该怎么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