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天贺说他爱上了一个人,她美丽、优雅,即便在烂泥一样的生活中,她也在努力去做一朵迎风生长的花。
他问自己的老师露西娜,他可不可以有资格从别人的身边摘走它。
露西娜告诉他,爱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阻止一颗炙热的心发烫。
庄天贺爱的女人叫董长音,他自己朋友的女友。他的心滚烫,感情真挚无比。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哪怕她身边已经有了优秀的男友,但他不在乎。
在他眼里,爱情高于一切世俗。
于是庄天贺总会制造出各种偶遇的机会,她高兴他陪着高兴,他伤心他出现安慰。她学习钢琴,他就在外面等她下课,做她第一个听众。她到学校学习,他就是她最好的学习伙伴。
那时候易舷忙于追赶学习的进度,是他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易舷的爽约,与失望的董长音度过一个又一个失落的约会。
他清楚,自己的趁火打劫算不得高尚。他也清楚,董长音知道他的感情。
一次又一次的偶遇,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一次又一次的理解。
他知道了董长音的难处,她对命运的抗争和不屈,深深打动了他看似不勇敢的心。
于是他主动拉她的手,主动亲吻了他的嘴角,再然后顺理成章的完成了男人的冲动和女人欲拒还迎。
易舷的突然离开是他唯一的机会。为了这个女人,他主动放弃了自己在国内的继承权,改为他国国籍。
他知道女人的愧疚和自责,以及对恋人的无限眷恋。他说他可以等,可以等到她回头看他一眼。
卑微换来了一场婚礼,他甘之如饴。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没了,她说是她不小心,她怨恨自己的无知,保证他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也没了,她痛心疾首,人消瘦了一圈。他相信这次她是真的心痛了,他想他等到了她的死心塌地。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她心里人的力量。
只要那个人出现,他用尽爱意去编织的美梦轻易地从里面破碎。
他的爱人又开始因为那个男人酗酒、吸烟。
她还会跟他过着别人艳羡的二人世界,终是同床异梦。她不会给他弹钢琴了,他的蝴蝶已经飞远了。
所以当他看见有一个女孩像一只似曾相识的蝴蝶飞到他身边时,他心动了。
穿过这个女孩,他看见了年少时的爱人。
爱笑、爱美、爱翩翩起舞,优雅之下是一颗惹人怜惜的灵魂。
董长音看到那个女孩照片前,她是想问庄天贺的,只要庄天贺告诉她他对别的女人动了心,她可以立刻就走。可当佟云争把照片给她看时,看到与自己相似的气质和相似的脸,关闭多年的心门突然被叩出声响。
他爱她,即便是多情的新温柔乡,他还是按照她的样子找的。
董长音怪不得庄天贺,是她先无情无义,是她先漠视他递过来的一片赤诚,她连质问他的资格都没有。
佟云争告诉她,这张照片可以约出来锦徽。
董长音不信,这是他丈夫的婚外女人,锦徽不感兴趣。但是佟云争告诉她,锦徽会对她感兴趣。只要是关于易舷的一丝一毫,哪怕是他前女友的感情纠葛,锦徽都会感兴趣。
不得不说,佟云争是了解锦徽的。
只要关乎到易舷,锦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她对易舷的关心超过了她自己的安危,这一点董长音自愧不如。
董长音对易舷始终是带着别样情感。
她爱他吗?
爱。
后悔吗?
后悔。
但更多的是愧疚。
如果再回到当时,她面临着父母以死相逼要她回国的行为,面对父母写信到她的学校诬告她抛弃父母的绝境,唯一能让她远离恐怖家庭的办法只有庄天贺。
或许如锦徽所说,如果她对易舷说过这个难处,易舷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拼了命的救她于水火。但是没有如果,是她选择走捷径,是她选择不信任易舷,也是她主动用肉体去换求生的希望。
现在的她只能感叹世事无常,认了命。
她认自己的命,但她不认易舷的命。
易舷应该过得更好。
她嫉妒锦徽,嫉妒易舷对她比对当年的自己还要好。
所以她心生恶念,她知道自己能够约锦徽出来,根本无法牵制住锦徽的脚步,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强大的嫉妒让她丑陋。她不惜揭露易舷的不堪和龌龊的手段来影响锦徽的判断,她无比期待能在锦徽的脸上看到锦徽对易舷的失望。
可是她失败了。
她看出锦徽对易舷的疼爱,看出锦徽对易舷无条件的偏爱,看出锦徽处处维护易舷的决心。哪怕易舷的过往夹杂无尽的昏暗和不能言说的卑鄙,锦徽照单全收。
锦徽全部刻进心里,转换为更浓郁的爱给到易舷。
她总是嘲笑锦徽为了爱情失去自我,这样的女人只会依靠男人,一旦男人抽离女人必将万劫不复。然而事实上,真正失去自我的是易舷,这几次的逢凶全部与锦徽有关,几次的化吉也都是他在自我牺牲。
他爱锦徽比爱当年的她更惨烈。
门口有声音传进来。
是醉醺醺的庄天贺。
董长音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手边的威士忌,起身去扶他。
庄天贺愣了一下,酒精作用下的他还有几分清醒理智。来到沪城后,董长音几乎没有扶过酒醉的他,这是第一次。
他坐下,董长音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庄天贺看到客厅地上还没收拾好的行李箱随口一问:“你要出门?”
“回美利坚。”
温水苦涩入腹,庄天贺问她:“怎么没有告诉我?”
“半个小时前决定的。”董长音说。
“我问你……”
庄天贺猛地摔手里的玻璃杯,杯子被摔地四分五裂,董长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缓缓闭上眼睛,紧接着听到庄天贺对她喊道:“怎么没有告诉我!”
这是庄天贺第二次对董长音发这么大的火,第一次是刚结婚时董长音睡梦中喊了易舷的名字。
“我再说一遍。”董长音的声音冷静而平缓,她睁开眼睛说,“是半个小时前做的决定。”
“半个小时?”庄天贺苦笑一声,“飞机票可不会半个小时之内就能买好。”
飞机票是早就买好的,但是最终决定离开确实是半个小时之前。
董长音不爱解释,随便庄天贺怎么说。
庄天贺发了一个脾气,这会反倒安静下来,他躺进沙发里,扯了扯领带,毫不在意地露出了衬衫衣领上的口红印记。
董长音看了一眼,默默合上了箱子。
“你走不了的。”庄天贺说。
董长音嗯了一声,将合好的行李箱放在原来放置的地方。
总是这样,逆来顺受给谁看啊。
庄天贺笑了一声,笑自己何其幼稚,以为一个口红的印记就能刺激到她。可是她并不在乎,到头来只有他是个小丑供别人取笑。
“庄太太。”庄天贺重申董长音的身份,缓慢而深沉地说,“我们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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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被请到警察厅。
这次不为别的,是去保释谷萍。
女护士死刑后,谷萍与其他伙伴为首,进行了一次外籍男性猥亵年幼女性的示威活动。示威的规模不大,刚起了苗头就被警察厅的人发现,直接将闹事的带走。
这次锦徽是站在警察厅这边的。如今沪城内罢事未停,这个关头进行这种的示威活动,不仅得不到理想的效果,还很容易被日方抓住打压,得不偿失。
不是不可以为无辜的人伸冤,只是现在不合适。
叶枝说,谷萍性子急脾气大,将来肯定要吃苦。
锦徽说,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锦徽是夜里来保释的,易舷放心让她去,她是孕妇不是犯人。现在城中新换司令比较平和,出去透透风也是好的。不然她一直担忧罢市的事,反倒心绪不佳。
谷萍感谢锦徽过来,虽然不情愿但也放弃了这次示威行动。
她现在有了新的信仰,锦徽听她说起过几次,只是那时候沪中机械厂忙,锦徽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后来也就不认真听了。
谷萍要去孤儿院住,锦徽送她回去,顺便查看机械厂。
夜晚风凉,机械厂已经多日没有开口,现在看起来倒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前几天钟明豪去北平看了一圈,说是很多地方的机械厂都被征用,他觉得这会是一个大趋势,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锦徽想不到那么远,她现在唯一感到心安的是,秦煜能够兵不血刃的拿回平城,没有伤亡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帅博弈,最苦的还是底层百姓,锦徽见过火海见过流民,她实在不想看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车子被人拦住。
叶枝的手护在锦徽的肚子前,谨慎地看向外面拦车的人。
长衫礼帽,是金先生。
丁叔回头看了一眼锦徽,锦徽看到金先生在向自己招手。轻松自在的模样,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
应该是来说药品的事。
锦徽想。
“丁叔先下去吧。”锦徽说。
丁叔不同意。
锦徽也让叶枝下去,笑说:“我与金先生是同盟,不会是有事。你们就在旁边,好不好?”
丁叔和叶枝下了车,这两人没敢走远,一个车头一个车尾,不超过锦徽半米远。
锦徽忍不住乐,这俩人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她请金先生上车,金先生坐在他旁边,给了她一个匣子。
“这是什么?”她问。
金先生说:“易太太帮了我们大忙,这是我的上级送给易太太的礼物。”
“有礼物啊。”锦徽从不拒绝礼物。
匣子里是一串特别漂亮的珍珠项链,是锦徽喜欢的那种。
“送给易太太的。”金先生的目光柔和,眼睛不自觉地看向锦徽的肚子。
锦徽披着外衣,正好遮住了肚子。
“谢谢,我很喜欢。”锦徽收好匣子放在腿上双手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她问,“金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珍珠?”
金先生说:“想打听易太太的喜好并不难。”
“也是,很多人都喜欢打听我。”锦徽的手还在抚摸匣子,牙齿咬着唇内的软肉,努力控制着某种情绪,“金先生有心了。”
“易太太客气。”
“金先生的上级没有其他命令了吗?”
金先生顿了一下,深深看着锦徽侧脸,说:“易太太,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可以帮你的。”锦徽看向他,她会帮他的心从不会退缩。
金先生立刻躲开她的强烈的目光,躲开的那一瞬,心中产生一种“完了”的恐惧情绪。
“金先生。”锦徽咬紧牙吞咽自己要翻涌而出的酸楚,抓住他的衣袖问他,“你的上级叫什么名字?”
她艰难地问出接下来的话:“是叫……载凡吗?”
夜晚的城门外,万籁俱寂。
叶枝和丁叔都听不到锦徽在说什么,两人看似都很平静,不知道说什么要用这么长的时间。
车内的呼吸沉重,锦徽在等金先生的一个回应。
金先生的嘴唇干裂,昏暗下一张苍白的脸在车灯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这是秘密。”他冷静地回答。
“好,我不问秘密。”
锦徽的手指还在抚摸匣子上每一个纹路。这个匣子是她的,是小时候的她画在纸上,大哥载和亲手做的,是载凡离开时,唯一带走的物件。
“你们……到底是在为谁做事?”锦徽看见金先生要张口,她急忙说,“别骗我。”
金先生的嘴巴再度合上,再开口时还是这句话:“秘密。”
又是秘密。
锦徽要怎么样才能知道这些秘密,她要怎么样才敢真正的告诉眼前人,她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脖子后面的那块疤痕,是她心里的痛。
在他第一次抱她离开时,她的手指碰到了那块疤痕。
当他们在码头分别时,她拥抱了他就是确认那块疤痕。
五岁那年,贪玩不懂事的锦徽跟着哥哥们放鞭炮,她不听话,非要去点燃。她离得近,鞭炮响的那一刻崩到她的身上,是载凡抱她逃离,被崩飞的鞭炮落入他的衣领,制造出一块灼心的伤口,留下一块骇人的疤痕。
这块疤痕是锦徽的痛,她永生难忘。
可是,他的哥哥为什么不认她?
为什么啊?
口腔里的血腥味使得锦徽反胃,她抓住金先生的袖口不断地干呕,呕到身体痉挛也不肯松开他。
“易太太。”金先生慌张,他想去安抚她的脊背,手在半空中滞住没有敢落下来。
车子里的异动引得叶枝丁叔快速走过来,后车门一开,丁叔用了大力气瞬间将金先生拉出去。
锦徽没有拽住他的衣袖,再次失去了他。
金先生没敢走,视线透过车窗。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担心到表情已经不受控制。
锦徽抬头,因为干呕,泪眼婆娑,她看不见金先生的表情,眼前的虚无一点都不真实。
叶枝让金先生马上离开。
金先生最后看了一眼锦徽,手藏在被锦徽抓过的袖口里,不住地颤抖。
锦徽推开叶枝,立刻从车上下来。
车灯拉的金先生背影老长,他停了下来,背对着锦徽。
“金先生!”锦徽的喊声里夹杂着哭腔,“帮我告诉你的上级。”
锦徽苍白的唇间已经有了血迹,为了控制情绪,她生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伤口。
“我怀孕了!”锦徽大声告诉他,接着喃喃道,“我希望他的舅舅知道。”
金先生点头,合上眼睛落下了一滴清泪,轻声道:“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