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骆志松的箭簇上碎成冰碴,他捻起那片焦黑的榉树皮,松脂的靛蓝色在指腹晕开像淤血。
晒谷场东头的柴垛突然响起窸窣声,大黑犬的獠牙正死死咬住一只灰毛野兔——那畜生前爪沾着靛蓝松脂,分明是从邻村地界蹿来的。
\"把老张头编的荆条笼拿来。\"骆志松用箭尖挑开兔耳后的绒毛,暗红斑块沿着血管蔓延,\"这病瘟是吃腐肉染的,河对岸的猎户怕是连驱兽火把都顾不上了。\"
韩小凤捧着热姜汤过来时,正撞见骆志松将淬毒箭镞浸入陶罐。
月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绷紧的肩胛上,恍如当年在部队擦枪时的剪影。
她刚要开口,却见男人突然用竹片刮下陶罐内壁的沉淀物,靛蓝色药汁滴进青瓷碗泛起诡异的涟漪。
\"明早让小妹去柳树沟。\"骆志松将药碗推给韩小凤,\"穿那件带暗兜的羊皮袄,经过老鹰岩时记得在石缝塞三颗山核桃。\"
晨雾未散,骆小妹已经踩着结冰的河面往东去。
她羊皮袄的暗兜里藏着骆志松连夜绘的兽迹图,粗麻布上用炭灰标注着邻村山林特有的蹄印:三道爪痕的是瘸腿山狸,梅花印带锯齿的是被兽夹伤过的母狼。
\"就说借他们西坡晒两天狼皮。\"骆志松临行前的嘱咐混着松脂味烙在她耳畔,\"若看见守林人的草鞋沾着红泥,立刻折返。\"
当小妹的身影消失在雾霭中时,晒谷场上的男人们正将新制的捕兽夹浸入药汁。
骆志松握着长柄铁钳,将二十八个铁夹按捕猎半径排成北斗状:
\"瘸腿山狸惯走巽位,母狼产崽后必寻坎位水源——把淬过蛇毒的夹子布在震位。\"
猎犬大黑突然冲着河对岸狂吠,骆志松的手腕猛地一抖,铁钳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他望着对岸被积雪压弯的冷杉,忽然想起昨夜那只病兔眼里的血丝——那分明是饿极了的野兽才有的凶光。
三天后骆小妹带回的兽皮囊里,装着邻村猎户偷偷塞给她的桦树皮地图。
少女冻红的指尖点在墨迹斑斑的\"野猪岭\"字样上:\"他们巡山的李叔说,开春雪融时獐子能把人撞下山崖。\"
骆志松用猎刀挑开皮囊夹层,抖落的松针里混着半片靛蓝色药渣。
他忽然抓起墙角的鹿筋弓,三指宽的弓弦在火光下泛着幽蓝:\"明日寅时三刻,让王瘸子在老榆树上挂红布条。\"
进山那日飘着细雪,骆志松的鹿皮靴特意多缠了两道草绳。
经过界碑时,他解下腰间装满药粉的牛角壶,将靛蓝色粉末细细洒在碎石路上。
跟在最后的猎户老陈刚要开口,却见男人突然俯身捏起一撮混着松脂的积雪:\"闻见没?
这是他们驱兽火把烧剩的残渣。\"
当第一头野猪轰然坠入陷阱时,骆志松正用匕首削着榉木箭杆。
他听着山涧传来的兽类哀嚎,突然将浸过药汁的箭簇递给韩小凤:\"用文火烤到泛起鱼眼泡,要快。\"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二十辆满载兽皮的板车碾过冰封的河面。
周商人验货时特意用铜秤称了称那捆火狐皮,秤砣滑到\"叁拾斤\"刻度时,他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在雪地里泛着温润的光。
\"骆当家要不要尝尝新到的普洱?\"周商人掀开马车帘子时,厢内暖意裹着茶香涌出来,\"听说城南药材铺在收靛蓝松脂......\"
骆志松摆手谢绝的瞬间,余光瞥见韩小凤正在晒谷场东头晾晒染成靛蓝色的粗布。
少女踮脚够竹竿时,辫梢的金色发带在雪色里晃成一道流星。
他下意识去摸内袋里的银簪子,指尖却触到今早猎户们按了红手印的分成契书。
暮色染红狼皮时,晒谷场上飘起炖肉的香气。
骆志松蹲在灶台旁添柴,火光将他军旅时期留下的弹痕映成跳动的琥珀。
他望着嬉闹的孩童们争抢野兔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忍冬香——
韩小凤正将烘暖的护腕套在他腕上,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掠过他虎口的茧。
篝火将韩小凤耳垂的银坠子熔成两粒跳动的锡水。
她捧着粗陶碗往火堆添苞谷酒时,指尖被烫出细密的红痕——
这酒是王瘸子用新猎的鹿茸泡的,琥珀色酒液里浮着邻村送来的野山参须。
\"当家的尝尝这个。\"她忽然用竹筷夹起块炙得焦脆的獐子肝,金黄的油脂顺着虎口纹路渗进腕骨凹陷处。
骆志松张口接住的瞬间,少女突然倾身咬住他筷尖的半片姜丝,染着松烟味的发梢蹭过他下颚弹壳状的旧疤。
晒谷场西头爆发出哄笑。
李铁匠家的小子正踩着猎户们的酒碗学狼嚎,脚踝的铜铃铛撞得比祭神鼓还响。
骆志松刚要起身添柴,韩小凤突然攥住他腰间悬的牛角壶。
靛蓝色药粉从壶口簌簌落进火堆,腾起的青烟里浮动着二十八个北斗状的光斑。
\"那年你教我认猎户星,\"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突然点在骆志松喉结,\"说天璇星底下埋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野山参。\"
火光将少女瞳孔烧成两汪松脂,映出男人肩头尚未愈合的狼爪印。
骆志松喉结滚动的刹那,晒谷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二十辆空板车的木轱辘在雪地上碾出深痕,周商人翡翠扳指磕碰铜秤的叮当声还凝在风里。
韩小凤猛地拽下辫梢金发带,在男人们此起彼伏的起哄声里,将沾着忍冬香的唇印烙在他颧骨枪茧上。
\"骆当家!骆当家!\"猎犬大黑突然冲着河对岸狂吠。
王瘸子拄着鹿角杖撞开人群,冻硬的羊皮袄下摆还粘着邻村地界的红泥,\"界碑林那边来了七八个生面孔,说是要重新划什么......\"
欢呼声像被雪水浇灭的篝火。
骆小妹怀里抱着的榛蘑撒了一地,沾着药渣的松针在众人鞋底碾成靛青色的泥。
骆志松摸向腰间鹿筋弓的瞬间,瞥见周商人正将验货的铜秤偷偷塞回马车——那秤砣悬在\"叁拾斤\"刻度下方三寸,恰是火狐皮该有的分量。
\"这位是县里派来的林权专员。\"穿中山装的男人摘下棉帽时,露出额角被兽夹伤过的月牙疤,\"邻村反映你们越界采了二十七棵冷杉的松脂。\"
他公文包扣锁弹开的脆响惊飞了晒狼皮的乌鸦,盖着红章的文件在月光下泛着尸斑般的青灰。
韩小凤突然将温暖的护腕套回骆志松腕上。
少女染着药汁的指尖划过分成契书的红手印,在\"野猪岭\"三个字上洇开朵凤仙花。\"当年雪崩埋了界碑,\"她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老鹰岩的石缝里还卡着光绪年的地契呢。\"
骆志松捏着牛角壶往火堆撒药粉。
靛蓝色烟雾裹着松脂香漫过人群,将那叠文件熏出焦黄的边。
他望着河对岸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突然想起三天前陷阱里垂死的野猪——那畜牲獠牙上沾的红泥,和砖员皮鞋底碾碎的一模一样。
\"劳烦专员尝尝祭灶肉。\"他忽然用猎刀挑起块炙獐子肉,刀刃精准地停在对方食指戒指上方半寸,\"这肉要用老鹰岩的雪水炖足七个时辰,少了半刻钟就腥得咽不下。\"
专员喉结滚动的声音被北风扯得稀碎。
晒谷场东头的柴垛突然倒塌,大黑犬叼着半截靛蓝色布条窜进人群——那布料分明是邻村猎户驱兽火把上的缠腰巾。
当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在雪堆里时,骆志松正用匕首削着新制的榉木箭。
韩小凤蹲在磨刀石旁帮他缠弓弦,染着药渣的辫梢扫过弹痕交错的脊梁。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钉在靛蓝色的雪地上,恍如当年在雷区排爆时绷紧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