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雪地上拖出细长的影子,骆志松的猎刀插进仓库北墙缝隙时,刀刃与石灰层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三指宽的豁口里渗出松脂混合着槲寄生的酸涩气息,这味道让他想起三天前在黑熊岭发现的空箭囊。
\"脚印是朝东南岔道去的。\"他用虎口丈量着雪地上的凹陷,指节在猎刀柄上轻叩两下,\"四十五码毡靴,后跟磨损偏右三毫米——张叔上个月猎獐子扭伤过脚踝。\"
仓库门轴发出乌鸦嘶鸣般的响动,韩小凤提着马灯的手忽然顿住。
光影摇晃间,那堵新刷的白墙竟显出梅花状的凸起纹路,像是有人隔着墙布摁出指痕。
骆志松蘸取山核桃油的指尖停在半空,油瓶上的同心结被风吹得贴住墙缝。
\"松哥!\"刘猎户踹开木门时,积雪从屋檐簌簌坠落。
他腰间的武装带空着两个铜扣,粗粝的手指正捏着半截缠着麻绳的冷杉枝,\"后山陷阱里的捕兽夹全换了方向,这绳结......\"
骆志松接过树枝时,松脂块的温度烫得他掌纹发麻。
麻绳上交错的三股编法,正是傈僳族老猎人特有的\"三生结\"。
他转身望向阴影里的张猎户,对方靛蓝棉袄的袖口还沾着槲寄生叶片的碎屑。
\"去年立冬,您给小妹的獾子皮褥子缝了梅花扣。\"骆志松的枪管轻轻擦过墙面的石灰,碎屑落在油灯里腾起青烟,\"当时您说,这是您祖父传下来的手艺。\"
张猎户摸着松脂块的手猛然攥紧,老茧刮擦声像砂纸磨过铁器。
新来的年轻猎户突然举起火把,跳动的火光里,墙上渐渐显露出被石灰覆盖的梅花绳结——每个绳结末端都粘着松脂块碎末。
\"您挪用了十三支铁箭、五张鹿筋弓。\"骆志松的声音比溪水结的冰凌还冷,\"埋在陷阱里的捕兽夹,昨晚夹住了进山采药的李瘸子。\"
晒谷场上的风突然转了方向,老村长握着的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
孙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账本翻到记载松脂收购的那页,墨迹在雪光里泛着诡异的蓝。
\"傈僳族的猎人训诫第一条。\"骆志松解下武装带,铜扣上的梅花纹与墙面的绳结完美重合,\"背弃同袍者,当折断猎刀。\"
张猎户踉跄着后退时,怀里的松脂块滚落雪地。
靛蓝色的碎块里忽然渗出暗红,竟是浸了血的槲寄生汁液。
韩小凤的马灯照过去时,那些汁液正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蜿蜿蜒蜒指向后山崖洞——那里堆着七张硝制到一半的豹子皮。
\"松哥!\"骆小妹突然从草垛后钻出来,冻红的小手举着个铁皮盒,\"今早张叔给我的松子糖......盒底刻着供销社的钢印!\"
骆志松掰开松子糖的瞬间,全场寂静。
供销社特有的五角星钢印下,赫然压着个模糊的指纹——那螺纹走向,与三日前镇上失窃的猎具收据上的印泥痕迹如出一辙。
月光移过晒谷场的老槐树时,骆志松的枪管在雪地上划出笔直界线。
张猎户的毡靴踩碎界线的瞬间,山风卷着崖洞方向传来的豹吼,将他的狡辩声撕得粉碎。
月光在晒谷场上流淌成银色的河,韩小凤的棉布袖口扫过骆志松的猎装下摆。
她指尖压着的那道褶皱里还沾着松脂碎屑,随着呼吸起伏,能闻到他身上冷杉与硝烟混杂的气息。
\"松哥......\"少女的银簪穗子扫过男人手背,暗格里藏着的同心结纹样被月光映得忽明忽暗。
骆志松垂眸时,正撞见她睫毛上凝着的霜花,被体温融成细碎的水光坠在脸颊。
猎犬阿灰突然支棱起耳朵,冲着东南山梁发出低呜。
骆小妹踮脚把铁皮盒塞进哥哥的武装带夹层,冻红的鼻尖蹭过铜扣上冰凉的梅花纹:\"张叔走的时候,把松子糖全撒进火堆了。\"
火塘里爆开的松香混着焦糖味,在寒风中织成半透明的网。
孙会计的算盘珠子突然卡在某个节点,老村长烟锅里腾起的青烟里,隐约浮出供销社红砖墙上新刷的标语——那抹刺目的红正顺着山道往猎户村蔓延。
\"都过来!\"骆志松突然振臂,猎枪在雪地上划出半弧。
年轻猎人们皮靴碾碎冰碴的声响惊起夜枭,二十七个武装带铜扣同时震颤的共鸣,震落了老槐树枝头的积雪。
韩小凤退后半步,却被他反手扣住腕子。
男人掌心的茧子磨过她腕间的银镯,暗格里那张写着\"愿逐月华流照君\"的薄纸突然滑出半角,又被她慌乱地塞回簪头。
\"看看咱们的晒谷场!\"骆志松的声浪撞上石碾,惊得草垛里偷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三年前这里堆的是发霉的苞米,现在——\"枪管指向仓库方向,月光正巧穿透松木窗棂,照得满墙鹿角闪着珠光。
刘猎户突然扯开棉袄,露出心口那道狰狞的爪痕:\"去年追那头豹子,要不是志松哥把我从悬崖边拽回来......\"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伤痕,沾着的松脂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往后我这条命,就是猎户队的秤砣!\"
新来的年轻猎户突然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磨得发亮的牛角号:\"我爹临终前说,山里人要认准头狼的眼睛。\"
他捧起的号角内侧,赫然刻着骆志松猎枪上的梅花纹,\"从今往后,这杆号只为您吹响。\"
骆小妹突然从人群缝隙钻出,举着块青石板挤到最前面。
板面上用木炭画着歪扭的图案:戴皮帽的小人牵着大狗,旁边梳辫子的姑娘举着蘑菇,云端还飘着糖葫芦似的野果串。
\"这是咱们的猎户队!\"女孩脆生生的喊叫惊飞了更多麻雀,冻红的指尖点着云端,\"等开春了,松哥要带我们盖三间大瓦房,小凤姐说要给每张褥子绣上梅花......\"
韩小凤的耳尖瞬间红透,银簪上的同心结纹样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骆志松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枪托底部新出现的刻痕——那图腾纹路与张猎户祖父的巫铃完全吻合,此刻却泛着诡异的暖意。
\"听着!\"他突然抬高声音,惊得崖洞方向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从黑熊岭到野人沟,每一道山梁都淌着咱们祖辈的血汗。
现在供销社的卡车能开进镇子,县里要办狩猎文化节......\"猎枪重重顿在青石板上,震得松脂碎末簌簌飘落。
孙会计突然举起账本,墨迹未干的数字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开春前还能出三批山货!
榛蘑二十担,核桃十五车,要是能打到那头白额虎......\"
\"不要单打独斗!\"骆志松突然拽过韩小凤的银簪,在雪地上画出交错的山脉,\"老刘带五人守东沟,新来的负责布置陷阱,小凤教妇女们做山珍礼盒。\"
簪尖突然在某个节点重重一点,正是张猎户离开时踩碎的雪线。
年轻猎户的牛角号突然自发鸣响,声波震得松针上的积雪成片坠落。
骆志松的瞳孔骤然收缩——崖洞方向惊起的飞鸟竟在空中聚成箭矢形状,月光给每片羽毛都镀上冷铁般的光泽。
韩小凤突然按住心口,银簪暗格里的纸片无风自动。
她分明看见月光下的溪流泛起铁锈色,某种带着硫磺气息的薄雾正顺着结冰的河床悄然蔓延。
\"散了吧。\"骆志松突然转身,枪管扫过雾气的瞬间擦出几点火星,\"明天开始,所有陷阱加装三股绳。\"
他握住韩小凤的手腕走向仓库,暗格里滑落的纸片被雾气托着,轻飘飘落进骆小妹的糖盒。
月光偏移的刹那,晒谷场边缘的松林里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那不是獐子踩雪的窸窣,也不是野猪蹭树的闷响,而是某种沉重的、带着铁器碰撞声的步伐,正有节奏地逼近猎户村亮着灯火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