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白长庚莫老爷两个聊得正酣,程峻不动声色的斜了一眼门口,握着茶杯的手绷得发紧。
叶小七这去的也太久了,莫不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突见门口守候着的小婢女往内一缩,两手下垂交叉于小腹,腰背越发往里佝,像是恭敬的给谁让道,但并未下跪,明显来人不是正经主子。
扮成“阿婕”的叶小七手里拽着雅子兴奋的跨进门来,嘴里嚷嚷不停:“阿铮,这莫府可太稀奇了,有些水池是冷的,养好些鱼儿,有些是温热的,雅子说,能养人……”
进得门来,雅子就悄声挣脱了阿婕的手,无声走到莫老爷跟前不远处,恭恭敬敬跪下去,额头朝下抵在趴地的手背上:“雅子见过主子。”
雅子的手是缩在袖子里的,连同袖子一起按在地上。
莫老爷聊得正带劲,也没正眼看那雅子,只手上轻轻一挥。
雅子如释重负,赶紧立起来,佝着身后退几步,转身出得门去,立在门旁,继续候着。那小婢女见雅子出来,早就悄声让道,隐在暗处。
程峻见叶小七进门,嘴里还不知礼数的嚷嚷出声,赶紧站起来,赶上去几步,将叶小七揽住,手指放在嘴边,出了个“嘘”的姿势。轻声提醒:“别扰了父亲同莫老爷,他们正在兴头上呢!”
叶小七顿时噤声,挨着程峻坐下,又好奇的看向白长庚莫老爷二人,眼里满是疑惑,不明白这俩老人家为何对这么一本破书能聊这么长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看一看那满园的好风景呢?
程峻将将坐下,眼角斜看了一眼静静立在门旁的雅子。她明显比开始的时候要勾腰驼背许多,脑袋低低垂下去,手收在袖子里,动作举止,恭敬得过分;再看那面色,也更苍白,但她原本就生得白皙,不仔细看,也不大看得出来。
莫老爷正说着话,抬头看到程峻开了小差,顺着程峻的视线,看向埋着脑袋的雅子。
叶小七扯了扯程峻,嘴巴凸起老高,嘴里却是咬牙切齿:“看得发呆!怎的?她比我美?”
程峻身躯一僵,手上刚想伸出去握住叶小七的手,却迎上她那戏谑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叶小七如今是那“阿婕”,见“白铮”盯着美人看,吃点子干醋,很正常。
听得那农妇吃干醋,莫老爷乐呵呵道:“雅子的确是个美人,是个男子都想多看两眼,如同世人好花草颜色,无伤大雅。老夫看那白铮是个实在的,必不惑于美色,白夫人不必担心。”
白长庚听得莫老爷的调侃,忍不住不满的睨了自家儿媳一眼,那意思:人家可是莫老爷府上的美人,轮得到你一个农妇吃味?白铮多看两眼也就看了,他又不敢如何。那满园的芬芳你不也眼馋?
自家公公不满的眼神让那“阿婕”更是委屈,她赌气的把脑袋扭过一旁,谁也不理。
一家三口的眉眼官司,莫老爷看在眼里,觉着有趣,却也晓得,该送客了。
“白老先生,眼见夜深,今日您若来早一些,是该留您用膳的……”
莫老爷话说一半,白长庚便知道他的意思,抬头看窗外,眼里满是抱歉,赶忙站起来拱手施礼:“您瞧我这……一谈论起这些书来就没个分寸,竟打搅莫老爷至此,着实是失礼……哎呀,您说我这老糊涂,老朽那孙儿给邻居帮看着,不知又要闹得怎样了,老朽得同您告辞,赶紧回去了。改日再寻个好饭庄,备好酒食,给您赔个罪!”
“白铮”也携着那“阿婕”站起来,“阿婕”同他拉开了点距离,恼恼的站着,也不许他牵手,看来心里那口气还没消。
莫老爷看着,会心一笑,也站起来回了礼:
“这也好,回去看孩子紧要,老夫就不留三位了。那酒席不必你们备,老夫这庄子有的是好厨子,他日得闲,寻个好日头请老先生一家到府里畅饮才是道理……”
莫老爷说着,也不等白长庚回话,便抬头吩咐门口候着的雅子:
“雅子,你且带人出门去,让那伍管家寻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带上灯笼,安全送白老先生一家到得他宅院,再来回我……”
白长庚赶忙推辞:
“不必这么麻烦,道路我熟,灯笼就更不必了,咱们农庄人家,不讲究,一个火折子,一把火把子,比那灯笼还亮堂,寻常做农事,半夜里出去看些田埂浇灌、野兽糟践啥的,习惯了。莫老爷您留步,咱这就回去了。”
白长庚嘴里说着,生怕麻烦到莫老爷,腿上早就快快出得门去,还一边用手势催促白铮夫妇快走。那《农耕事记》也没拿,看着是打算送给莫老爷了。
莫老爷笑笑,回了个礼,也就不再多言语,只目送雅子带着三人从院里离开。
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莫老爷笑脸一收,脸上恢复阴鸷。他一手放在那《农耕事记》上,眼神朝那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婢女一闪,那小婢女小碎步走近,跨进门槛,来到莫老爷跟前,服服帖帖跪下去。
“雅子那里,可有异常?”莫老爷缓缓坐回去,抿了一口茶,眼神还是停留在院里客人离开的方向。
小婢女恭敬应道:“她们在花园里兜兜转转玩耍,跟得奴婢眼花,一时无法盯得紧,却也没脱了线……最后,偏那农妇不知礼数,硬是要玩水,不慎趔趄,雅子姐姐为着拉住她,自己摔了一跤,不得不带着农妇回自己屋去换了件衣裳……估摸着摔得狠了,奴婢看雅子姐姐走路有些不顺了……”
小婢女啰里八嗦一阵流水账,莫老爷听得不耐烦,他手上一挥:“这些琐碎就不必说了,下去吧!”
小婢女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佝着后退几步,快快躲出门,在门外阴暗处继续低头候着。
莫老爷眼睛还是盯着门外静谧的庭院,若有所思。
好一会,那雅子从大门外回来,跪伏在莫老爷跟前:“主子,他们已经被伍管家送出门去,但执意不让伍管家派人送,自己点着火把,家去了,看着并无异样。”
莫老爷眼睛盯着那雅子,嘴里冷道:“你……换了衣裳?”
雅子面色平静,回道:“是,那白夫人是个贪玩的,也没个规矩,奴婢一时看不住,差点让她下水捞鱼去,奴婢也是着急,才摔了一跤,衣裳不小心弄湿了……”
她说的跟那小婢女说的一致,莫老爷眼里的凌厉将将收了些,但还是一脸不温不火:“嗯,这也没什么。你只记着,他们要有个不对,你若瞒着我,你晓得后果。”
雅子双手掌伏地,前额抵着地板,颤声应道:“是,奴婢不敢。”
“去吧!”
莫老爷挥挥手,雅子埋着头起身,后退出得门去,经过门口那小婢女身旁时,眼角冷冰冰的斜了那小婢女一眼。小婢女吓得脑袋一缩,嘴里低低喊了声:“雅子姐姐……”声音透着恐惧。
小婢女知道,自己盯梢的事,多半雅子姐姐已经知道。但她只根据主子吩咐,远远跟着,并不敢靠近。乃至于雅子姐姐同那农妇到底说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她并不是特别清楚。
小婢女自然是怵的,雅子的狠,不比那主子少半分,主子跟她们这些小婢女不近,雅子可是随时管着她们的,若雅子姐姐要发难,她这样的小婢女,死一百次也没人会知道。
雅子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也不言语,自顾自往自己屋里去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那“农妇”许诺,若她肯配合,“农妇”有办法让她带着翟崮这个可怜人离开,确切说,她可以放那翟崮一马。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在她眼里,翟崮着实可怜,没了亲人,被自家主子左右,又被那“农妇”无休止的追杀折磨。纵使从前万般错,他翟府一家人的覆灭,也算偿还了。他不该再过着如此朝不保夕的鼠蚁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