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东悬,渐渐热烈。
明晃晃地照在陈大太太的脸上。
许是去了一个麻烦的缘故,又许是陈大太太终于没了掣肘之人的约束,对于妯娌的死,这位陈家大太太并没有感到多难过,甚至还有一丝暗暗快活。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自己这妯娌已经认下了罪名,且又自尽当场,想来陈家其余人应当很快就能回来。
到时候内宅之中,婆母能依赖倚靠的人就只剩她一个。
那二弟是个扶不起的银样镴枪头,失去了张家这门姻亲,也不足为惧。
思来想去,陈二太太竟高兴起来,顾不上今日是出殡的大日子,也就潦草地戴了两朵素白的绢花敷衍一二,可到了太阳底下,脸上的脂粉却骗不过众人的眼睛。
雅欣一眼就瞧了出来,忍不住恨恨地咬着下唇。
再瞧瞧自己身边,母亲从前的大丫鬟在,两位兄长在,甚至连那盛娘子都站了出来,替母亲护着自己……
一时间,雅欣眼眶发热,越发百感交集。
身边大哥话音刚落,她立马朗声道:“大伯母口口声声说我母亲的不是,敢问大伯母可有证据?我母亲乃陈家宗妇,为咱们家开枝散叶!我外祖家也一样帮衬,这么多年来,对陈家可有一星半点的亏待?如今,她被强权所压,不得不忍气吞声,最后为了咱们陈家拼死一搏,到了大伯母口中竟成了这样不堪之人?!”
“虽说晚辈不该言及长辈的不是,可今日您欺人太甚,事关我母亲出殡,也由不得我优柔寡断的了!敢问大伯母,前些年大伯父亏空的银钱是谁给填补的?大伯父后来又七七八八搭进去的银钱,又是从谁的口袋里出的?今日大家俱在,你就当着我两位哥哥的面好好说清楚!”
“我知晓我是女儿身,比不得家中的哥哥们。”
雅欣泪水涟涟,看向两位嫡亲哥哥,“但我这两位兄长可比我来得尊贵,他们应当能问一问大伯母才是!”
她说着,扯了扯大哥的衣袖,“大伯母那一房亏空咱们家的银钱不是一两日了,母亲把账簿交给了我,两位哥哥若是不信,回头尽可去看去查!”
这话一出,陈大太太面色一沉。
“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值得拿出来说?”她慌了神,“罢罢罢,你不就是想让你母亲出殡从正门走嘛,我看你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的,我就顺了你的意!”
“大伯母慎言!”陈家二哥也开口了,“什么叫孤苦一人?雅欣上有父亲在,也有我们兄弟撑腰!况且,正室宗妇出殡走正门天经地义,是大伯母您一开始欺人太甚!你是欺负雅欣身边这会子没人,所以才给我们二房这么大的下马威么?”
陈大太太嘴唇哆嗦着:“好赖话都叫你们说了,好好好,你们晚辈几个有能耐哦,我比不得!”
她一边说一边命门房打开正门,自己转身就走。
长房的银钱花销就是一笔糊涂账。
老太太在府里的时候,这事儿尚且不能摆在明面上讲。
更不要说眼下了……
雅欣还想追上去理论一二,盛娇却按住了她的肩头。
“你母亲下葬一事要紧,赶紧先派人去你外祖家说一声。”
那轻柔如风的声音恰似清泉落玉石,风雅灵动,莫名叫人心安。
雅欣回过神来,用力点点头。
陈家正门大开,陈二太太的棺椁被几人抬着,稳稳跨过了这一道门槛。
风起云落,湛蓝的天空下掩不住这平淡又汹涌的悲伤。
雅欣追在后头,嗓子都喊哑了,哭成了个泪人。
路边始终有一辆马车跟着,不徐不缓,那暗蓝扎染的帘子轻轻晃动着,叫人看不清里头坐着的人。
桃香扯了扯盛娇的袖口,朝着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盛娇:“那是张家老太君。”
依着规矩风俗,长辈是不可以给晚辈送丧的。
可张老太君哪里舍得这个幺女,说什么也要来送上一送。
目送着出殡的车马渐渐走出了街道的尽头,盛娇收回视线,看向另外两位陈家少爷:“二位,咱们寻个妥帖的地方说话吧。”
这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
显然,他们也避讳暗芳娘子,毕竟是给女人家瞧病的。
就算脱了贱籍,在这些男人眼中也是上不了明面的存在。
桃香一见,哪有不明白的,气得眼睛几乎冒火,刚要开口反驳,盛娇轻柔的笑声打断了她的冲动。
“事关陈家家业,以及未来的生死存亡,二位当真不愿听一听?”
她以袖掩口,露出一双清丽绝凡的美目来,这一眼当真顾盼生辉,灼灼风姿。
“事已至此,二位若还以为各立门户就能逃过一劫,未免有些太过于天真了。”
又是一句,这下彻底改变了他们的想法。
“这位娘子,请。”
登瀛楼,高座雅间。
盛娇与陈家兄弟俩相对而坐。
临窗而望,好一片茫茫春夏交汇的景色。
这日头太过明艳了些,照得那些砖瓦琉璃、草木花卉都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仿若是一层尚未褪去的雾色。
盛娇抬手,给二人倒了茶。
“想必陈二太太事发之前,就寻过二位交代了她女儿雅欣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这与盛娘子好像无关吧。”陈大哥警惕得很。
“若是与我无关,今日我就不会来,更不会与二位坐着闲谈陈家留下的家业。”她撩起眼皮,“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陈家势必保不住,最优解的法子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变卖家产,将所得的银钱一部分拿出去上交罚银,一部分拿去赎回那几个尚在牢狱里的陈家长辈,剩下的一部分嘛……”
她顿了顿,语气拉长了,“就看你们想要怎么办了。”
“变卖家产?那不可能。”陈大哥一口否决。
“怕是由不得陈少爷你说了算的。”盛娇眸光清冽,似乎对这样的说辞感到很可笑,“你该不会以为你们嫡母出面以死挡住了所有风波,那冯家就会放你们一马吧?”
“那你可真是……太天真了。”
她的尾声里带着零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