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城,兴隆街。
兴隆街紧邻大马路(今新安街),构成了整个安东最繁华的商业区域,饭馆子、买卖铺户一家挨一家,还有宝山大剧院、东平电影院,而安东最大的饭馆子——鸭江春,也在这条街上。
在临近天增胡同,有前后两排多层加阁楼的西式建筑,高端大气上档次,在整个兴隆街都算是鹤立鸡群,人称“广升大院”,属于商住一体化的高档居住区。
而边金韩家在广升大院设有办事处,韩三爷既然来到了安东城,那么肯定是要住进来的。
韩三爷,大名韩继平,边金韩家的三爷,家主韩继民的同父异母弟弟,也是三小姐韩竹君的亲叔叔。
当日傍黑天的时候,韩三爷命人从鸭江春叫了一桌高档翅子席,又从安东县警署开了局票,从荣安里的梨春苑、凤麟堂以及日本人开的松羽汀,叫了七个女绾人、一个男绾人出台,是为“七狼八虎闯幽州”。
全是一等一的水平,不可谓不豪奢。
主要是庆贺顺利押送四十万两黄金至安东。
这江底藏金的法子,是钟先生想出来的,但韩三爷毫不客气的安在自己的头上,认为给边金韩家立下大功一件,不免洋洋得意,感觉这是给个人履历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绩点。
这家主虽然是由老大韩继民担任,但是那韩继民说来也怪,孩子虽然没少生,但是却一个带把的都没有。
于是这家主的位置,不免要引起兄弟们的觊觎,韩三爷自认为够格,所以不惜以身犯险、吃苦遭罪,押运四十万两黄金襄助辨帅张勋。
这就是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所幸的是,这一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交接无误,任那龙湾韩老实上蹿下跳,也只能是无功而返……
此时,韩三爷终于恢复了门阀老爷的打扮和气派,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两个狮子头,搁楞搁楞的盘着,面对亲自送绾人过来的凤麟堂老鸨子大老雕,揶揄道:
“天越晴越高,人越老越骚——果不其然,大掌班亲自过来跑一趟,是怎么个想法?要不,今晚你亲自上阵陪一陪老钟?我看你俩还挺相当,老干棒子遇上老梆菜秧,也算是棋逢对手,哇哈哈哈……”
韩三爷说完之后,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老雕这种人惯会钻营,属泥鳅的,有孔即入,而且信息灵通,但凡什么上层建筑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其耳目。
边金韩家本身就是关东第一大门阀,国中之国,拔根毛都比一般大户的腰粗。而且近来还与辨帅张勋强强联合,可谓风头正盛。
安东与山东、津门往来密切,所以大老雕可太知道辨帅张勋有多牛逼了,七省联盟总督军,手握数万精兵。
而像她这样的老鸨子,能搭上县警署的一个巡官就已经贪天之幸了。
属实是没法比。
这次听说是边金韩家的韩三爷在安东叫姑娘出台会,于是大老雕亲自出马送人过来。
然而人家韩三爷可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一上来就开损。
不过大老雕却不以为意,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有不是猛龙不过江,边金韩家是什么阵势?
身份地位严重不对等。
而大老雕早已经锻炼出来了,想当年给老毛子舔沟子都眉头不皱半下,这算啥。
“哎呦喂,韩三爷,咱这人老珠黄的,哪有那福气伺候边金韩家的人。来,看看我们凤麟堂的头牌姑娘——佩卿,我这不放心别人,亲自给送过来,顺便给韩三爷带来两瓶清酒,御贡天皇的京都菊正宗……”
大老雕把两个黑瓷酒瓶摆在了桌上,也有自抬身价的意思。实际她也就勾连了一个株式会社的课长而已,但这年头只要认识洋人就自觉牛逼。
佩卿恨得牙根都痒痒,今天上午刚被上规矩,傍晚就被逼着出局。大春哥还挨了一顿揍,可叹光棍斗不过势力,这大老雕很会钻营,不但有县警署的巡官当靠山,还挂上了日本人。
她本想一死了之,但转念一想,还不如忍辱负重,偷揣一把剪子,哪天找机会扎死这个老逼样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韩三爷对于所谓的御贡清酒并不在意,门阀的眼皮子没那么浅,人家如果要结交日本人,那都得是参谋本部高级参谋、黑龙会核心成员的级别。
所以大老雕的自抬身价,其实毫无意义。
只见他一摆手,道:“老钟,你搂两眼这清酒,看看是啥水准,然后再与大掌班喝个交杯酒咋样?”
钟先生心里发苦,这韩三爷可真不是什么好东家,与之前的三小姐韩竹君相比,差远了!
完全不在乎什么礼贤下士。
这次他虽然出了一个江底藏金的主意,但是却也没有赢得应有的尊重。之前一路上还会口称“钟先生”,现在已经直接变成“老钟”了。
而且一直在拿他与老鸨子打欻。
那老鸨子,特么的多看一眼都反胃!
可惜了三小姐韩竹君,连续两次败走麦城,已经没法出头。否则跟着三小姐韩竹君,可比跟着这个韩三爷强百套。
“三爷,这日本的清酒,我也略懂一二,菊正宗虽然在扶桑也算是高端档次,但却非御贡之物。据我所知,御贡清酒应该是神户的白鹤上选……”
钟先生推了推小眼镜,巴拉巴拉的说了一个底朝天。实际他虽然博学多识,但也不清楚到底什么清酒才是御贡品牌,只不过他笃定在场的都是二把刀,谁没事研究这玩意,所以只要他表现出胸有成竹、说得斩钉截铁,就完全可以唬住全场。
果然,大老雕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嘎巴嘎巴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心里则是在大骂:这个老瘪犊子真不是玩意,就显你能呗?
不过嘴上却不能乱说,毕竟人家再怎么也是边金韩家的人,而边金韩家风头正盛,哪是她能惹起的。
只好讪讪陪笑,而且感觉也差不多了,于是告别回走——这一趟虽然被揶揄贬损,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混了一个初步的脸熟。
对于她们这种灰色、黑色行当的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广散网,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打上一条大鱼,结交上更大的人物。
只不过,大老雕往回走的路上,总有些心神不宁。
睡午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头猛虎下山,直接往她身上扑,当时就吓醒了。
她就感觉那个要领人的生荒子可能不会消停。
于是,下午大老雕就给槽子会的会首李老太爷、会董赵宏山,都送去了高规格的免费外卖,而且还是双份的——要想治木把,槽子会才是最专业的,比巡官、日本人都适用。
而现在大老雕再看看身边跟着的两个带枪窑友,自觉心安:
哼,谅那些木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
其实,这大老雕想的也不算错。只要继续下去,她在这安东稳如老狗,凤麟堂的买卖再干三十年毫无压力,那时候都七老八十了。
这辈子,够本了!
正常哪有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但是,这里不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