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躺在松软的床铺间,望着头顶的承尘,葳蕤毫无睡意。
他一手枕在脑后,左膝架住右腿窝,小腿悬空,一下一下垫着竹丝蹴鞠,陷入沉思。
万化珠。
千机万化,芥子须弥。
看起来只是一团绞紧的竹丝,却柔韧不破,变化万千。材料不算昂贵,却能方寸间演化万物,着实称得上一句朱明匠作智慧的结晶。
只是这样究极的工巧,却连理应记载的典籍都未曾登上,甚至在朱明工造司的备料记录里,那位匠人购置翡翠竹的记录都被抹消了。
仅仅因为有贵胄经过,看了几眼,觉得合适,于是它们刚完成就被讨了去,变成了三个小辈的玩具。
当初景炆提过一句,只说这珠子是玄桓被拆穿的关键。
景炆的本意是聊聊世家内部的乐子,葳蕤却更在意景炆短暂的几句描述,满心想着有没有机会能一观这以“万化”为名的机巧。
万化珠和玄印的黑历史联系紧密,葳蕤没法解释自己怎么知道他秘而不宣的爱物,不好开口借用。
葳蕤:总不能说我知道你小时候穿女装吧?
真要这么说,玄妹妹大概会当场翻脸。
不过……
葳蕤足尖一挑,竹丝蹴鞠轨迹一变,朝着葳蕤的面上砸来,飞到半路,被一只手接住。
细白有力的手牢牢扣住有些大的蹴鞠,指尖探入,低低的铮铮声响过三息,蹴鞠骤然塌陷,变回那颗鸡卵大小的翠珠。
葳蕤盘着这颗珠子。
久不得见,今日倒是被送到了眼前。葳蕤不觉得是玄印送来给自己实习期解闷的。
玄印没那个心。
而且玄印不会让屏余转交。
毕竟是舅哥不是。
而且看在屏余是葳蕤弟弟的份上,一定会被狠狠迁怒。
从冬至夜宴至今,葳蕤和玄印就没再见过面。
那天玄桓被葳蕤当着众人的面羞辱过后,就被逐渐边缘化了。
茜夫人倒是想阻止玄桓的颓势,奈何她先折了流家兄妹,又丢了侍女明缘,不知怎么的连海家那边的帮助都停止了,一时间如履薄冰。
玄印在玄桓的败退中出了不少力,力求早日把玄桓赶上绝路,想找葳蕤和景炆帮忙施压,结果景炆根本不愿掺合。
至于葳蕤,更是直接蒸发了。
没人襄助,这段时间玄印估计忙得脚不沾地吧。
如果是玄印,根本不会找水间转交,而是直接加钱找个长途机巧鸟。
能把珠子砸葳蕤脑门上的那种。
这应该是玄玉那颗。
以葳蕤对玄玉的印象,玄玉不是突然抽风的那类青少年,所作所为皆是有的放矢。
而且以玄玉武痴的性子,万化珠在她手里不会是玩具。
辗转送来战争机巧,背后必有隐情。
玄玉想用这颗万化珠,提醒自己什么呢?
是材料吗?
万化珠是古种翡翠竹劈丝勾连而成,难不成是指的某处竹林有蹊跷?
可仙舟人爱竹的挺拔高洁,以竹闻名的景点比比皆是——
比如同曦园洞天的“八方碧落”、微雨天东边的“寒玉一溪烟”、云顶台洞天的“接霞翠幕”……最为着名的还要属剑南道的“万里青琅海连天”。
都和丹州相隔甚远。
那是指技艺?
千变万化,暗指事态?
可天河变故先后被丹州贵胄和官方封锁了消息,对外应当仍属机密,玄玉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符合办事条例。
除非有什么调动和玄家相关,连带着逐渐接触家族事务的玄家玉书知晓了丹州内幕……
葳蕤猛地坐起来。
他知道他们漏了哪一点了。
南关越虽然是声名鹊起的【半管月】,但只是野生匠人,没有工造司编制,不能作为官方代表处理事务。
必然会有别的匠人来处理洞天问题。
玄玉此时送来这颗万化珠……
说明来的人是玄家人,而且是将万化珠送给他们三个小辈的那一位。
玄家兄妹的姑姑——
【点睛手】玄机。
葳蕤头疼地啧了一声。
年少成名,灵枢院立身,游学朱明深造……虽然有着极其类似的成长轨迹,但就个人主张来说,玄机和中立派的牧屿不同,称得上大相径庭。
玄机,是实打实的贵胄派匠人。
虽不知道玄机的名声有没有玄家参与的成分,但在外人看来,刚刚游学归来的玄机在工造司的定位恰如水间在丹鼎司的定位。
是下一任主官预备役。
她俩甚至年龄都差不多。
区别只在于水家在丹鼎司一直具有极高的地位,当年水息的死别有隐情也是丹鼎司人秘而不宣的共识,所以水间的继任板上钉钉。
而玄家一直是地衡司世家,工造司内部绸缪有限,玄机如今也只是预备役之一。
考虑到玄机的处境,这个节骨眼她能被派到丹州,就很有说头了。
大概是两手准备。
牧屿如果真的被拉下台,牧家逃不过连坐,玄机正好临危受命顶上牧屿的位置,玄家也取代牧家正式进入工造司内部。
牧屿如果没有下台,玄机参与此次洞天抢修,也算攒资历,为之后她在工造司起势作铺垫。
不行,得找牧叔商量一下。
要么催南关越加快进度,赶在玄机来之前解决洞天问题,要么自己去将玄机堵在路上。
又或者双管齐下。
无论如何,工造司不能落入贵胄派手里。
基于这样的想法,第二天起来后葳蕤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寝衣都来不及换就冲到了牧屿的医疗室。
一进门,就看见除了躺着的牧屿和坐着的水间外,室内还站着一个人。
站着的人衣衫普通看不出来历,但从他脚上那双制式靴来看,葳蕤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是护送水间来丹州的武官。
这位武官人高马大,白发金瞳,偏偏眉梢眼角一股颓废,看起来一股宅味。
葳蕤:……怎么既视感有点强?
他的观感没有失误。
“你就是葳蕤吧。”
“我是景炆的父亲景潜,在黉学多谢你照顾景炆了。”
葳蕤在长辈面前还是很乖觉的,闻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是景炆照顾我。”
比如给我补课,帮我开假条,还给我打掩护什么的……
景潜爽朗地笑起来,那股颓靡劲儿顿时一扫而空,显露出他身上像燕阗一样的舒阔气质,只是眼尾漫上的岁月纹路表露出他的真实年纪。
他已经不算年轻了。
“不用讲客套话,你是小炆的朋友,我也就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叔。”
“小炆是什么性格我清楚,看起来沉稳聪慧,其实骨子里还有些娇气傲慢,你多担待。”
“哦对了,小炆有东西给你,昨天晚上没见到你,希望没耽误你的事情。”
景潜在兜里掏了掏,掏出手帕裹着的一团东西,递给葳蕤。
葳蕤接过来,打开裹着的手帕。
葳蕤:?
他掌心躺着的,是又一颗绿珠。
葳蕤摸索了一下,抠开机关。
竹丝氤氲间,一个歪歪扭扭的“印”字藏在深处,刻字的人大概力气太小握不住刀,笔画间透出一股稚嫩。
葳蕤哑然失笑。
玄家这两兄妹……真是。
葳蕤将万化珠复原,在景潜惊讶的眼神里又掏出一颗,一起用手帕包了起来,收进怀里。
“多谢景叔,真是帮大忙了。”
有了这两颗珠子,他的计划也许可以做点调整了?
葳蕤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襟里的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