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这个斗可不好下啊,五爷。你的那点子伙计怕是凶多吉少喽。”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看着桌子上的残局若有所思的讲。
狗五爷不轻不重的拍了他后背一巴掌,笑着呵斥:“放屁,我的人个个都不是软蛋,再说,有六爷跟着呢,能出什么事。不然我有心思请你来喝茶。”
“你怎么请了他?”解九爷的面部表情好像患了牙疼一样。
狗五爷耸耸肩,说:“不请自来,”看看愣住了的解九爷,又道:“别瞎琢磨了,那个姓齐的摆的这盘残局,我要是今天再没破了,他就要用我家狗的肉做火锅。”
“你这又跟他较的那一门子劲儿。”
解九爷失笑,随即低头继续看棋盘。
过了一会儿,一个伙计进来,看了看两个人,面上有些踌躇不决。
“说吧。”狗五爷对他说。
“六爷说东西让咱们拿好,他一分都不要。”
“什么?!”狗五爷被吓了一跳。
黑背老六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那人素来也不是为情义出生入死的人。只要价钱合适,你就是要阎王爷的官帽,他也能给你找来。
这一向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今儿个开的是哪一壶啊?!
“六爷说谢谢爷上次的提点,不然白姨就没了,这次是他的一点意思,而且……”伙计又犹豫了。
“说吧。”
吴老狗无奈了,都说伙计像自家的爷,奴才随着主子,这人怎么能这么磨叽。
“六爷说他黑背老六这一辈子,不欠人情,只欠人命!”
伙计声音响亮。
“唉,这王八蛋东西……”狗五爷笑着骂了一句,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担忧。
“您赏个面子,教上我两招。”
黑背老六仰头看着面前穿着银鼠大褂的男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主顾给他活做了。
听说什么要建立新中国了,人民要当家做主了。鲜红的条幅挂在被无数次战火洗刷的摇摇欲坠的屋子上,比他砍人头时喷出的血还红。
有了新中国就没有人寻仇了么,他不信。谁没个想杀的人,从前那个姓蒋的大爷肯定有,换了个大爷,也肯定还有。
“您露一手也好,我给您这个数。”
面前的人又对坐在角落里如同叫花子的他说。
看着这个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的手指,他知道够他一阵子的花销了,腹中的饥饿和血液里对鸦片的渴望正在折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但黑背老六没有犹豫。
他用抽了一辈子大烟,已经完全坏了的嗓子,沙哑却清晰地回答:
“我不记得有什么刀法,我全忘了。”
然后闭上眼,听着那人离去时无可奈何的脚步声,把头倚在冰冷的砖墙上,享受冬日午后那一点子阳光的温暖。此刻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叫花子,那些关于他骇人听闻却让人钦慕的传说仿佛都跟着那人的脚步声走远了。
黑背老六一辈子不收徒弟,也不传艺。
他不传。
这刀法,他不传。
黑背老六死的很惨,几乎被枪打成了梭子。
当时那些人要把他拉出来批斗,他拔出刀,一个人头就落了地。几个年轻的壮劳力都拿不住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黑背老六的脑子里当时只有人头,眼都杀红了,突然围住他的人都要跑,嘴里喊着什么军队来了,大家快散开。
他娘的,军队是个什么东西?!
黑背老六只觉得听见了鞭炮声,他知道那是枪响了,然后身上一沉,就躺下了,眼都没来得及闭上。
他没折在斗里,这样的死亡方式甚至没能让他最后在想点什么,例如他的人生意义之类的。
好在他也没觉得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的一生,有刀,有烟枪,有白姨,就够了。他不在意自己是什么几爷,什么老九门的。他当时挺满足,意义什么的就是放屁。
一杆烟枪,一个女人,一把刀,一辈子。这样的人生,最风流潇洒,了无牵挂,最凄惨悲凉,孤苦伶仃。
他涣散的瞳孔里最后闪过一个青色的影子。那是他第一次见白姨时,她那身模样旧了的旗袍。
天色的最后一点光亮被乌云吞噬,黑压压的一片争先恐后的挤到跟前。张启山披着大衣抬了抬帽沿,拿起一把黑伞出了府门。
今天是六爷的忌日。
每个人都有值得被怀念的地方,即使他从来都是只身一人。
雷声轰隆隆的滚过,街上的人四散奔走。谁能记起曾有个刀客,一个人保着这条街。
张启山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更澄澈的时候了,他长舒了口气,走到黑背老六曾经呆在那处胡同的对面,那里有家茶馆。茶馆外的凉棚早已撤了,老板正招呼着伙计收拾东西,看这天气怕是要下上一阵。
张启山走进去把伞撂在墙边,摘下帽子,伙计过来招呼着,张启山要了几杯酒从口袋里找出些许散钱赏了伙计。
终于下了起来,想象中的迅猛。天儿好像漏了一般,任凭大雨倾泻而出,冲刷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锋芒如旧的关山刀,雪夜独行的足迹,干净利落的身手,一如既往的狠劲。
他本身就是个传奇。
有诗赞曰:
浅墨沉安应祀风,一枝红荷归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