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雪片簌簌地往下落。
年下光景不好,长沙城堪堪有点起色,眨眼又被这乱世里的风雪吹散了去—街上不比往年满眼的红,连卖糖瓜小吃的叫卖声都隐约比从前清冷。
红府今年的年宴依旧没有大办,但也勉力凑出了张灯结彩的意思,终于成了长沙城少数灯塔般的所在,像是借此支撑着某种希望。
腊月里二爷着了凉,但红家班好不容易连接了几份阔户的戏约,他也只好带着人各地跑。辛苦不说,竟拖成麻烦的伤寒。二月红不愿扫了霍家吴家解家等九门一众小辈的兴,还是按着旧习惯摆了年夜饭,等他们过来拜个年。
昨夜风大,那帮不安生的知道二爷身体有恙,说着不闹,还是绕着弯地骗了他几杯酒。
二月红笑得和气,其实他最清楚不过,战事不了,不仅张启山换了东家卖命连着几年回都回不来,九门各家日子也绝不算好过,迁出去讨生活的不论,就留在这城里的,哪家不是战战兢兢地盘算,于是一时间说不明白为了什么,竟来者不拒地喝完。
明日的事那就明日再说。
然而自从快十年前,他帮张启山做成了那场清除某日本军官的游园会,而后在并非全身而退的情况下,东躲西藏地周旋好一阵,身体就多少有损耗。因此当几杯烫酒下肚、热血冲头的二月红,非要亲自出门送那些小辈时,被带着湿气的寒风一吹,酒立马醒了大半,头也不意外地疼起来。他倒不大后悔,毕竟潇洒惯了,何况正好有理由婉拒他们第二天麻将的约,躲个清闲。
眼下红府冷清得很,佣人们大多回了家,只几个老人留下伺候二爷。雪夜酒醉,第二天他难得睡到日上三竿。直到阳光透过当年丫头挑的雕花窗晃到他眼前,二月红才慢慢吞吞地从暖和的被窝里挣扎出来,披衣,查账本。
雪天时总是格外寂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混沌,又看什么都觉得悠远。
往年张启山总是在初一一早,风风火火赶来地给二月红拜年,记不得是哪年也逢下雪,这人还卖弄过新从酒桌上洋先生那里学来的东西,仔仔细细地向他解释雪天安静的原因。当初就听得不认真,日子一久,二月红翻着簿子,恍然一出神,居然发现自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时局是乱,二月红每天如履薄冰地保全己方势力,可即使是他也对明日的光景毫无把握。就算有幸能活到张启山念叨的家国大义实现的那一天,洗牌也是必然的,纷繁的关系和与之勾连的利益更会给这座城,乃至更多相关的人,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他并不是害怕这种命运,更谈不上犹豫,身边的人或者事,最终都会失去,他也只是多少有点不甘心。
新雪积在松枝上,突然大团大团地坠落,一瞬间发出不小的响动。二月红回过神来,懊恼自己看账本还会走神,索性合上糟心的册子,喊老管家上碗清汤牛肉面,也一并热壶黄酒送过来——
其实自丫头病逝,他吃阳春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黄酒里泡过养生的补药,口感比一般的来得粘稠温和,醇厚的香气配着牛肉汤面的鲜,他胃口跟着好了一些,心思也被这腾腾的热气熏得平和不少。
方才起床时,管家就告诉二月红,陈皮的螃蟹按老样子送上府了。陈皮向来是倔性子,做事几乎是不计后果的狠辣,但是对二爷,他尊重的态度是不曾变过分毫的。丫头离开后二月红将他逐出师门,不许他再跨进红府,他也默默地认下,当真不再越雷池一步,只每年新春托人送过来一篓上好的肥蟹,说是孝敬师傅师娘。
二月红早已不想追究他究竟存了多少不该有的心思,这蟹究竟又是冲着何人一年不落地赶来。这孩子毕竟曾与他有缘,如今他也甘愿默认下这不尴不尬的孝道。
他正想着如何处理今年的螃蟹,管家便急急忙忙地敲门进来,说有重要的大事。
二月红按了按额角,淡淡开口询问,“哪边的盘口这么不长眼,新年第一天就闹事啊?”
管家愣了愣,赔了个大笑脸,连连否认。
“老李,”二月红突然抢先道,“这螃蟹品相这么好,蒸成蟹黄包给长沙城里的几家各送一屉吧。”
“知道了二爷。对了,刚刚我接到信儿,佛爷回来了,部队从长沙城经过,停留半天。”
管家又唤来一个小厮,接过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佛爷托话,说知道二爷您打小就喜欢南一门的点心,尤其喜欢绿豆糕。但他眼下没买到,军情又紧,也不敢登门叨扰了,不过,”管家小心地打开食盒,续道,“佛爷让您保重身体,少瞎操心,他一切平安,顺利的话,明年秋天就接您去北边儿太太平平地吃最好的螃蟹。”
二月红闻言愣了一愣,叹了口气。
老李伺候了几十年,心思敏捷,立刻低声问,“那陈皮的螃蟹……”
“做好了就都尽快给佛爷送去吧,当是劳军了……真是可惜,最后居然这样白白便宜了他。”
老管家连声应下,转身打算去办二爷的吩咐。
“慢着,”二月红转头望着窗外对面阁楼顶上的雪,“老李,记得也托上我的话。”
“我这蟹金贵,佛爷算是欠下了,兵贵神速,欠的东西还要尽快还。”
尾声
开国大典,二月红和张启山在楼门下,天空中飞机飞过,广场是一阵欢呼。
二月红看了看飞机,问道:“要我陪上楼吗?”
张启山摇了摇头,点上烟:“这楼,不是那么好上的。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二月红看着广场。
天高云淡,花团锦簇,人们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片命途多舛的土地,在无数热血的浇灌下,终于初初直起它蕴藏千年光辉的脊骨。
阴冷的,绝望的,孱弱的……
光明的。
“值得吗?”
张启山没有回答,他拍了拍二月红,往城楼走去。然而男人还没迈出两步,又蓦地回头小声叮嘱。
“等会去我订的饭座儿,二爷可别忘了赏脸。”
二月红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向人群中走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人比我们更懂这句话的意思,过了这么些年,时局万迁、生死茫茫,只有这句话永恒如一。我已经把身后事都交代好了,我没有听你的话。张启山,死后不见。
那时候我还不是二爷,你也不是张大佛爷,你问我为什么把丫头救下来,我没有回答,我在等你的一句话,你没有说。
你是成大事的人,我不怪你。
“启山,我夫人。”
丫头笑盈盈的行礼,没有人叫她丫头了,现在她是二夫人,只有我知道她还是那个丫头,每回我深夜回来,总是吃得到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微笑看着我把面吃完,替我收拾。
只有她始终不变,她不知道这对我有什么意义,羞怯的眼神、浅扬的嘴角、墨黑的发散如瀑布,她不必知道,你知道。跟你不一样,我求的不多。我不求天下太平、万世昌盛,我只想唱戏的时候有知音,这样的乱世,一碗面够活了。
“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什么不救?”
一次就好,张启山,给我一句话,我不要听国家大义,你知道那对我没有意义,她不在了。如果你能不那么冷然一次,我要你张家全家的性命做什么?你是个疯子,而我瞎了,只走你指的路,九门提督里有几个是真正活着的?
“明天……”
你说。
“如果可以,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我笑了。
“你自己说的,那地方只有我的功夫能进去。”
你没有问过我,你知道我会答应,你唯一不需要问齐铁嘴的,就是有关我的事,解九说遗憾,我想他指的不只是丫头。
他们是清醒的,我是醉的,我要是不醉,这戏我唱不下去。
“老六替你开路,这趟出城不容易,万事小心。”
“我知道。”
我要走,你拦住。
“如果事不成,我给底下一个隐秘的亲信留了话,西南有一块地,两个人的位置刚好。”
“佛爷,这话如果是你还是张启山的时候说,多好。”
我在笑,你喜欢看我笑,你还是没问我,你以为答案如一。
“我好久没唱戏了,近日都在办你的闲事,事成后,你再坐下听我唱一曲。”
我不习惯你担心的样子,多诡异,那是你唯一不淡漠的样子,我应该喜欢的。
楼不好上,你一个人上、路不好走,你一个人走。
那,黄泉落日,我的戏也只给丫头一个人听。
我不恨你,只是再不必相见了。
张启山仰望着天安门,下面红旗万丈,人群沸腾的样子。
在另一边的过道,大家都拥护着一个人,那人长的很朴实。他正和代表们一个个握手,张启山手一阵抽搐。他见过画像上的这个男人。
他就是?!他就是!
“同志好嘛。”他打着惯例的招呼。亲切的神情。“听你的口音,长沙那边的?我好久没回韶山了。”
他只能茫然的点头。那些受勋的代表,一个个的像小孩子一样,受宠若惊。
另一边,一位男人伏在他的耳边说,“斯诺也来了。”
“老朋友嘛。请他上来嘛。”
随后,他们一行代表排在天安门的两边。
“好了,主席。”两位士兵做完最后的调试工作。
不时,广播里的声音响彻海内外,这个国家百年以来的耻辱的历史,终于在这一刻划分为两个世界。旧时一切都成为粪土。一个崭新的国家在废墟中站立起来。
群众形成了一道道红浪,红色的旗帜占满了整个广场。他们激动的热泪横流。不停挥舞着旗帜。
“毛主席万岁!!!”
他挥手向他们示意,那声音是一位长者呼喊一走失的幼童。再也没有那种声音如此的深沉漫长。
“人民万岁!”